一辆轿车驰到屏东孙立人行馆主楼前停下。
孙立人张开双臂与从车上下来的吴国帧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
孙立人说:“我本来在台东视察,知道你到了凤山,马上就赶回来恭候你的大驾。”
吴国帧说:“到了南台湾,不到屏东来看看我的老同学,以后还不得被骂死呀。我离开台北时,实秋也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孙立人:“请,进屋慢慢说。”
星光灿烂,花影扶疏,孙立人与吴国帧在花园里品茗夜谈。
吴国帧说:“立人,你还记得民国37年4月,东北刚刚沦陷后,在南京召开的国民代表大会上轰轰烈烈上演的那一幕吗?”
孙立人说:“怎么能不记得?国大代表们听说陈诚要到美国去治病,在白祟禧向大会做军事报告时,全体代表一起鼓噪,不约而同地大喊:‘强烈要求总统挥泪斩马谡,杀陈诚以谢国人’,‘不准陈诚逃往美国’、‘到上海把陈诚抓起来解京法办’。”
吴国帧说:“那时的陈诚,简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孙立人说:“其实每一个代表心里都明白,马谡失街亭当斩,而陈诚却不应当为丢失东北承担责任。因为道理很简单,失街亭是马谡自作主张的错误,责任在己,而丢失东北乃陈诚执行蒋先生命令之故,该斩的应当是蒋介石自己。”
吴国帧说:“当时的场面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蒋先生坐在主席台上,脸色极为难看。”
孙立人说:“国大代表们不敢直接向蒋介石开炮,只得把矛头对准了既任参谋总长,又在东北主持过5个月军政大事的陈诚。蒋介石听到满场高呼杀陈诚,能不感同身受,怒形于色吗?他能杀一个替他背黑锅的人吗?所以,当一位东北代表当面促请蒋介石效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时,蒋介石的回答也十分巧妙。他说:‘我不是诸葛亮,陈诚也不是马谡。’”
“世事轮回,此一时彼一时矣。现在的事实却恰恰证明,无论蒋先生在他的一生中做错了多少事情,甚至最终丢掉了整个大陆,但是他却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未雨绸缪,派陈诚提前经营台湾。若非如此,老同学,我们今天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美国人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想用陈诚来取代总裁,这在高层已不是秘密。总裁对陈诚有所顾忌,自然也是情理中之事。这次总裁召你御前独对,让你出任台湾省主席,看来也不单单是重新起用你吴国帧去挟制陈诚这么简单。毕竟国家弄到了眼下这步田地,他的确也想卧薪尝胆,尽快地中兴党国,光复大陆。”
“的确如此,蒋先生对丢失大陆,痛定思痛,他的肺腑之言,让我五内如毁,他甚至说,本党在社会上的信誉一落千丈,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淘汰了。”
“这话是出自总裁之口,成了振聋发聩的警世之言,若是换一个人,那肯定会被扣上红帽子,押赴刑场开刀问斩了。”
“我们从美国回来,兄武弟文,彼此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的本事可以说还是无师自通的,如果不是蒋先生的一腔苦心打动了我,我这次也绝对不会对他进一番逆耳忠言。”
“尽了什么逆耳忠言啊?你把我的胃口勾起来了,对我打埋伏可不行。”
“我让他效仿美国,成立一个合法的反对党,首先在党内实行民主,然后再逐步推至党外,组成一个真正的民主政府。”
“这可是天大的事,总裁怎么说?”
“总裁肯定了我的建议,他说他会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孙立人摆着手说:“你面谏的这个问题太大,不单涉及党国根本,还直接决定着由谁坐江山的问题。我想,总裁恐怕仅仅是口头上敷衍你罢了。他现在年事已高,我绝对不相信他心中考虑的接班人除了他儿子,还会有其他人。包括现在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看上去如日中天的陈诚。偏偏,你又与这位日后必登大宝的太子有着难以化解的过节。”
吴国帧大声抱屈:“这能怪我吗?去年底他到上海来打老虎,一副钦差大臣的模样,颐指气使,神气活现,大事小事一点也不征求我这个市长的意见,完全把我晾到一边,我就是想帮他的忙,也插不上手啊。”
“可他最后铩羽而归,弄得下不来台,不也怪你从中对他进行掣肘吗?”
吴国帧点头道:“是啊,他要把这笔账记在心里,对我早迟也是个麻烦。”
身着戎装的孙立人陪同穿着长衫,手执拐杖的蒋介石在训练基地里散步。
蒋经国与俞济时、尹侍从官等尾随其后,亦步亦趋。
孙立人向蒋介石汇报:“我们用相当大的精力对部队进行登记整编,凡是到台部队,首先要放下武器,按照指令进行登记,然后方可登陆,使每一支到台部队都经过准确的人数核准,然后才按人头发给薪饷,一改长期以来国民党部队吃空额的风气。”
蒋介石颔首道:“好好,不过,这还不够,下一步就要抓紧削减指挥机构,消除叠床架屋的现象,然后开始扩充部队的工作。”
“是。总裁提到的,也正是我们下一步要重点解决的问题。”
二人边走边谈,蒋介石看到基地里到处杂花斑斓,绿草茵茵,山色湖光,美不胜收,不禁感叹道:“能把兵营建得来像公园一样漂亮,这也足以证明日本军人的素质远在我军官兵之上啊!”
孙立人关心地问:“总裁这些日子在凤山休息得还可以吗?”
“啊,不错,相当不错,不是还可以,是太好……唉,国事危艰,夜不成眠,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在凤山一样,睡过一次安稳觉了。”
“我听领袖专机的飞行官依复恩大队长说,大陆各地,战事均告失利,总裁为力挽狂澜,频繁奔走各地。在重庆白市驿机场,总裁历经了一场大险。专机起飞时,共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涌入机场,专机在枪林弹雨中刚一起飞,衣复恩看到地上几架来不及起飞的飞机,已经笼罩在共军的炮火之中了。”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江山易主之际,蒋某深有体会,所历之险,又岂止白市驿机场一桩?戴笠早就向我报告,说冯玉祥的大公子冯洪国在日本士官学校求学时就参加了日本共产党,回国后又转为中共党员,碍于他父亲的关系,我一直未允戴笠对他下手,还将他调到重庆陆大任少将教官。可就是这个冯洪国,竟然纠集陆大的一帮通共分子,在重庆市区到白市铎机场的半道上设伏,准备劫持我去向共党邀功。”
孙立人正色道:“岂有此理,竟然有这等贰臣?”
“我若不是突然决定提前到专机上过夜,恐怕就到不了白市驿,更到不了台湾了。”
“领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党国事业,也定会因此转危为安,日趋昌盛。”
“立人呐,有个事情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总裁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吩咐一句就成,卑职不遗余力,马上去办。”
蒋介石说:“我在凤山基地呆了这么多日子,看到当年日本人留下的各种设施相当完好,随行人员,对凤山也赞不绝口。中央陆军官校已从成都撤到台湾,正在择地复校,我看,无须另起炉灶,就让他们搬到这里来吧。”
孙立人大包大揽:“国府入台,百废待兴,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新建一所官校,不知要花费多少巨资,能省就尽量省才是,陆军官校搬到凤山绝对没有问题,卑职毛遂自荐,复校之事,就交给我来负责落实好了。”
俞济时带着桂永清来到。
俞济时说:“桂总司令有要事向领袖禀报。”
匆匆赶来的桂永清未及开口,蒋介石便急不可耐地开口问道:“是‘灵甫’号军舰的事情办得不顺利吗?”
桂永清说:“正是。这几天我为‘灵甫号’的事忙了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蒋介石脸色一板:“我不想听你叫苦,更不想听你解释原因,我只要结果,无论如何,也要把‘灵甫’号给我保留下来!”
桂永清说:“能做的我已经全做了,我这个中华民国的海军总司令甚至主动纡尊降贵,亲自赶到淡水拜见一个小小的英国领事,但对方表示这是英国政府的决定,他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
蒋介石用手杖狠狠地撞击地面,怒气冲冲地嚷道:“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英国人简直混账透顶!‘灵甫’号是因为去年我们花重金向英国购买了‘重庆’号,他们才主动借给我们的,一见形势不妙,这么快就自食其言了,绝对不能还给他们,这不是一艘兵舰的问题,一旦交还‘灵甫’号,对军心民气、国际观瞻都有大关系,桂永清,你要不惜一切代价,赶快想办法挽回!”
桂永清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已经来不及了,昨天下午,英国驻香港的三军总司令菲士廷将军已经派出军队,强行将停泊在香港船坞里维修的‘灵甫’号收回去了。怪我,办事不力。”
蒋介石一怔,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这不怪你,此非人力可为。英国人强行收回‘灵甫’号,给我的打击,远远超过了邓兆祥带着‘重庆’号公然附逆。”
孙立人道:“对英国人的见风使舵,见利忘义,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们的‘紫石英’号军舰在长江上被共军狠狠揍了一顿,英国出动了3艘军舰赶去增援,共军用大炮猛轰,4艘英舰上的8名正副舰长有5名伤亡,连‘紫石英’号舰长斯金勒中校也被打死了。全世界都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以为伦敦为了自己的脸面无论怎样也要报复一下共军吧,没想,他们居然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跑了。”
桂永清说:“现在爱德礼首相毫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强行收回‘灵甫’号,其实也是向毛泽东暗送秋波罢了。”
蒋介石说:“正因为如此,才使我担心的是,我们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艘军舰,完全有可能失去的是英国这个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对中华民国的支持。而随着美国、英国相继变脸,我们今后的国际生存空间,将会变得越来越狭窄啊!”
高雄港,满载国军溃兵的数艘登陆艇向着码头缓缓驰来。
码头上的高音喇叭里不断地播放着通告:“国军官兵注意,根据台湾防卫总司令部之规定,所有官兵均须人枪分离后,方能获准进入台湾。”
登陆艇络绎抵达码头,舱门“嘎啦啦”放下,溃兵急不可耐正欲登岸。
柳丹青率领全副武装的官兵涌了上来,将登陆队伍堵在了船上。
柳丹青登上货堆,居高临下大声喝道:“奉防卫总司令孙长官命令,来到台湾的国军部队登岸时均须人枪分离,所有部队打破原有编制与地域界限,重新统一整编。”
溃兵大哗。
“妈的,这不是缴我们的械吗?娘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到了台湾,你们竟敢缴我们的械!”
“只有共军才想缴我们的枪,你们到底是自家人还是共匪?”
“弟兄们操家伙,不准文上我们就武上!”
柳丹青拔出手枪,对空连发数弹。
此时,头发花白、领章上缀有3颗金星,身穿呢料军装的马步芳从舱里出来,厉声喝道:“谁开的枪?想干什么?”
一副官冲马步芳嚷道:“马司令,我们这样的杂牌军这些年能活得人五人六的,不就靠手里有几杆破枪么?枪一缴,那就成了菜板上的鱼肉,随便别个咋个打整了!”
马步芳猛然掏枪大吼:“我们好不容易从共军枪口下逃了出来,你们竟然敢拿枪对准我们,我毙了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郭廷亮从身边士兵手中夺过冲锋枪,冲马步芳头顶上放了一梭子,厉声喝道:“军令如山,违令者军法从事!”
码头各个制高点上,早就架着无数挺轻重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登岸的官兵。
马步芳强压下怒气:“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好不容易才从共军的枪口下逃出来,要死在这里,那真是闭不上眼睛啊!”说罢,带头将枪往地下一扔。
其余官兵,也纷纷放下武器。
台北。士林官邸。孙立人随着尹侍从官进了蒋介石的办公室:“卑职奉命前来,恭候总裁指示。”他看见屋里还有蒋经国与俞济时。
蒋介石沉着脸说:“孙总司令,汤恩伯的部队从厦门撤到台湾来了,我不是特地叫你安排一下吗?”
孙立人:“我已经安排好了呀,把几所国民小学的校舍都腾出来,让汤恩伯的部队暂时住进去了。”
“那怎么可以?国小的条件比训练营差多了。”
“总裁有所不知,眼下几十万军队涌入台湾这个弹丸之地,哪有这么多现成的房子来安顿他们?万般无奈,我才下令全台湾的大中小学停课1月,用来临时济急,以作缓冲周转。目前能够住进国小,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你用不着向我解释,我要你马上把训练营腾出来,让你训练的新军去住国小,让汤恩伯的部队去住训练营。”
孙立人怔了一下,压住火气道:“汤恩伯的部队已经是破铜烂铁一堆,没有半年一载的整训,根本形不成战斗力了,你怎么能够让他们去住正在接受训练的新军的营房?”
蒋介石更生气了,眼一瞪:“你口口声声国家利益至上,原来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想到你孙立人这么自私?”
孙立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孙立人自私?我看总裁你才自私,谁不知道汤恩伯是你的嫡系部队,你今天把正在接受训练的新军调出训练营,他们还怎么完成训练任务?共军要是一鼓作气再接着打过来,你拿什么去抵挡?真要到了那样的时候,你往哪里跑?我看你只有带着一大帮文臣武将往太平洋里跳!”
蒋介石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俞济时瞠目结舌。
蒋经国紧咬嘴唇,盯着孙立人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蒋介石心情矛盾,孙立人在缅甸战功卓著,是个带兵的好将,今后反攻大陆是用得着的人,但孙立人又不是绝对听话的指挥官,加之有美国背景,使蒋介石难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