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小轿车驰入台北吴国帧家的庭院,车上下来身着戎装的三星上将郑介民。
吴国帧热情招呼:“介民老兄,听说你到美国去了,几时回来的。”
“刚回来两天,就马上赶来看看你,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喽。”
吴国帧手一摊:“请。”
落座后,吴国帧说:“台湾眼下一团混乱,老兄主掌的国安局,恐怕是眼下最忙的单位之一,今日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郑介民道:“不瞒老弟,我今天登门,是负有一项特殊使命。我本不应当给你看文件的,可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处理问题,我就不得不破一次例了。”言毕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并解释道,“总裁应司徒雷登大使之邀派我去美国,我到华盛顿时,美国大员正在进行一场美国对台湾究竟应持何种政策的讨论,国防部长约翰逊在司徒大使和你的老友,现任国务院顾问奥斯卡·白吉尔海军上将的支持下,主张给台湾以全力支持,而国务卿艾奇逊则强烈表示反对。但是在国家安全会议上,约翰逊和白吉尔的观点却占了上风。会后,白吉尔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并向我宣读一份声明,要我和我的秘书皮宗敢上校逐字逐句记录下来,而拒绝将他手中的声明稿给我们。现在我给你看的就是我们的记录稿。”
吴国帧赶紧说道:“打住,打住。关于这份声明的事,你到我这里来之前向蒋先生汇报过吗?”
“总裁人在凤山,我只是在电话上和他谈过。”
“你向蒋先生谈到要到我家里来,向我当面宣读美国人的这份声明吗?”
郑介民一怔:“这倒没有。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本来是无权给你看这份声明的,但是,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想让你……”
吴国帧将手有力地一摆:“不用再说了。”站起身来,一把将文件从郑介民手中夺过,根本不看,放进郑介民的公文包里,“老兄,有关这份声明的事,就到此为止吧,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听到过,什么也没有看见过。现在,我们还是来谈谈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大事吧。”
郑介民尴尬地笑了起来:“说实话,我也感到美国人弄出这么个声明很不正常,它明确表示美国政府希望看到你吴国帧出任台湾省主席,如果总裁照办,那么美国会恢复为台湾提供经济援助。你不看不听也好,反正,我想总裁会很快召见你的。”
蒋介石在凤山行辕单独召见吴国帧。
“吴博士,我已经通知陈诚,让他去做行政院院长,把台湾省主席一职交给你来做。”
吴国帧吃了一惊:“陈主席干得好好的,让我去接替他,这不妥吧?再说,陈诚是我的好朋友,我绝对没有取代他的意思。”
蒋介石:“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对你的能力还不了解吗?你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拿了政治学博士回来,进侍从室做我的英文秘书,刚干了3天就挂冠而去,恃才傲物,天下无人能及。还记得你向我辞职时,我们之间的对话吗?”
吴国帧:“那样的对话,国帧当然不会忘记。你说,年轻人,你还不够成熟。”
蒋介石:“而你的回答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说,根据年龄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成熟,这本身就显得不够成熟。”
吴国帧:“这或许算得上中国政坛上一则党和国家的最高领袖礼贤下士的佳话了。”
蒋介石:“即便如此,我仍然无以为隙,一如既往地重用你。29岁做汉口市长,36岁做重庆市长、中宣部长,抗战胜利后又做上海特别市的市长,怎么就不能做台湾省主席?记得我在重庆的一次高干会上就公开说过,你们这些当部长的要都像吴国桢这样认真办事就好了。”
“蒋先生鼓励,国帧深铭心底,随时自勉自励。”
“吴博士,知道我为什么坚持重用你吗?”
“不认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知人易,知己难,还请蒋先生明示。”
“你是我们的高级干部中,少有能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之一。诤友的话虽然有时候很难听,却能让人清心明目。”
“先生这样认为,让国帧非常惭愧。因为此前在许多重要的问题上,我对你的诚实并没有更多地超过你身边的其他干部,在许多情况下我也曾支支吾吾,也曾有过故意取悦于你的想法。但此时我的想法已经大有改变,因为大陆已经丢掉了,我决定从此必须讲实话,我尤其希望能够在你面前做到直言不讳。”
“能听到你如此坦率直爽的谈话,我非常欣慰,这足以证明我没有看错人。”
“这么多年来,如果说国帧还多少做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事,尽了一些逆耳忠言,主要是得益于蒋先生对我的宽容。国帧更希望先生能将这种宽容也同样地惠及于更多的干部。”
“吴博士,我现在又要倚重你了,希望你不要推辞。”
“我以为陈诚将军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万一陈诚将军不能兼顾,最好是由俞大维来挑这副重担,他和陈将军私交最好,合作一定会很默契的。”
“我告诉你,让你当台湾省主席不仅是我蒋某人的意见,同时也是美国人的建议。美国政府通过郑介民向我传话,说他们希望看到台湾省主席是个文官,而不是一名军人。”
“台湾有很多不错的文官,他们中有很多人可以同陈诚将军共事得更好,为什么你非要选我不可呢?”
“因为我认为只有你才是最恰当的人选。而且我充分肯定你担任上海市长时的政绩。其实早在美国人建议之前,至少在今年7月份,我就打算让你当台湾省主席了。对你来说,现在接任这个职务,是你对这个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国家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一定不能使我失望。而且我明确地告诉你,我决定给你这个台湾省政府主席以全权,不允许任何人干涉台湾省政府的任何事务。”
吴国帧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血性被蒋介石激发出来了,他慨然言道:“既然如此,那国帧就只能惟国家安危所寄,悉力以赴,做一枚过河卒子,拼命往前拱了。”
“吴博士,在你上任之际,我送你一句话:反共战争,乃一长期之奋斗,其胜负不在疆场上之一时得失,而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总体上之最后胜利。”
“国帧明白先生的重托。”
“你上任后,面临的当务之急一是争取美援,有了美援,我们才能在台湾站稳脚跟。二是设法解决撤台国军官兵的军费……”
“你打算让省政府每月提供多少军费?”
“台湾现在对中华民国的作用已经远非过去可比,从1月份开始,你必须每月给我提供4200万元,而不是陈诚时期的每月1500万元。”
“这副担子太重了,我担心挑不起。”
“每月4200万元,倘若这笔军费不能保证,我们的军队就会崩溃的。国帧,这是我当下最感棘手的事——你甚至可以理解为我给你的唯一使命。”
“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负重托。不过,既然如此,我也必须向蒋先生提出3条要求。”
“请讲。”
“第1,省政府负担中央军费,但要点名发饷,补给到团,杜绝吃空缺的多年积弊。”
“吴博士似乎言有所指。”
“好,那我就直言吧,我说的就是汤恩伯。今年初,负责上海防卫的汤总司令找到我,要求我这个市长给他手下的士兵加饷,否则无法保卫上海。我好不容易从商界募得一笔款项,组成一个专门委员会,对士兵正式点名,按人头供应食品和燃料。不曾想几天后,我去一个寺庙参加集会,关系熟稔的方丈告诉我,委员会检查士兵人数时,警备区的军官竟然事先让庙里的300多名和尚穿上军装,点名时冒充士兵。”
“我再三向高级干部们强调,军队纪纲败坏是我们在大陆军事崩溃的首要因素。过去北洋军阀被打败是他们本身腐朽,但在北伐后,所有北洋军阀的毛病,我们的军队都已习染,不论在精神上、在行动上,都渐次趋于腐化堕落。如果再不彻底觉悟,那这样的军队非自取灭亡不可。”
“蒋先生也用不着过于生气,我知道吃空额已成国军多年积弊,又岂止是一个汤恩伯的问题?”
“自从抗战末期到现在,我们的军队所表现出的贪污、腐败内容和实情,真是光怪陆离,简直令人不能想象。好在眼下你在清华的老同学孙立人,正在对撤台部队进行实名登记,祸兮福所倚,我相信这次我们能够抓住机遇,彻底地消除这一丑恶现象。”
吴国帧继续说下去:“第2条是要严惩走私,防止商人逃税,尤其绝对不能允许军队依仗权势走私。”
“唔,唔。第3呢?”
“我知道现在很多情治系统的人员都在活动,像国防部保密局、国民党调查局、内政部调查局还有宪兵情报局。如果各个部门继续像在大陆时一样,都有权随意抓人,台湾的社会秩序必然会造成很大的混乱,我建议应当订个规定,抓人必须通过省政府警务处。并必须持有警务处出具的逮捕证。”
“吴博士指出的3个问题,均系旋乾转坤之大事。而这,又恰恰是多年来中正难以根除的顽疾。你就从台湾开始,放开手脚去办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蒋介石送吴国帧上了庭院,二人边走边谈。
蒋介石问道:“在你的心目中,谁是最伟大的人?”
吴国帧说:“我认为在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应当是乔治·华盛顿。”
“为什么?”
“在美国革命战争之后,华盛顿完全有条件使自己成为终身总统,如果他愿意的话,甚至还能够成为国王。但是,华盛顿当了两届总统以后,不仅拒绝再次竞选,甚至发表告别演说,建议不允许任何人连任3届总统,这样就奠定了美国民主的基础。我真诚地希望阁下能够成为中国的乔治·华盛顿。”
“中国的国情不同,有些事,讲起来很好,做起来就难以上青天了。”蒋介石话锋一转,“令尊大人身体还好吗?今年高寿几何啊?”
吴国帧回道:“我父亲身体还不错,今年就满80了。”
“令尊华诞是什么日子?请届时一定通知一声,中正自当亲往府上祝寿。”
“不敢当,不敢当。”
“令尊曾任保定军校教官,我乃保定军校学生,中正执弟子礼以敬师尊,有何不当?”
吴国帧感激不已,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先生关怀,无微不至,山高海深。国帧不才,也知士为知己者死。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同你讲,但犹豫不定,因为不知道你是否赞同我的想法,但我必须对你忠诚,所以,考虑再三,国帧决定冒死犯险,竭智尽忠,以图报效。”
蒋介石道:“中正洗耳恭听,国帧但请直言。”
“我想现在是国民党鼓励组织反对党的时候了,这对于你来说只有百利,它可以使你成为比现在更为伟大的人物。”
蒋介石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不悦,点点头说:“与其说是共产党夺去了大陆,还不如说是国民党不争气,我们自己把大陆弄丢了。尤其自抗战胜利以来,我们一般同志精神堕落,气节丧失,把本党的革命道德精神摧毁无余。甚至毁法乱纪,败德乱行,蒙上欺下,忍心害理。党和团的组织复杂、散漫、松懈、迟钝,党部成了衙门,党员成了官僚,在社会上不仅不能发挥领导作用,反而成了民众讥笑侮辱的对象。”
吴国帧大为感动:“蒋先生对大陆失败认识之深切,远出国帧预料啊!”
蒋介石仍在反省:“自戡乱作战以来,本党在社会上的信誉一落千丈,我们的革命工作苟且因循,毫无进展。老实说,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淘汰了。”
“国民党的确只有脱胎换骨、浴火重生,才有希望啊!”
“你说,我们应该怎样来组织一个反对党呢?最好的人才都在国民党内,上哪儿去找能人、好人来组织一个反对党?”
“如果我们找不到,那么你为什么不能让国民党自己分成两个党?就像土耳其的凯末尔做的那样呢?国民党一直分成许多派,直到现在,有分歧时还只在党内谈,而未延伸到党外。如果你能将一党分成两党,两党都承认你的领导,但只有一个党执政,另一个作为反对党,这样就可以公开批评,我们就能逐渐发展成为真正的民主政府。不管哪边掌权,你仍然是最高领袖。”
蒋介石迟疑了一下:“唔,好,好,我会仔细考虑这个大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