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曼哈顿岛。
我们下榻在列克星顿大道和第51街交口处的索米特旅馆。
参观访问活动从早安排至晚。一侯空隙便拨电话号码盘,替人带东西不仅行李添了重量,精神上也加了负担。下飞机取行李时,发现那只双层旅行袋已被撑破了。
与小叶在电话里约定了,她星期六从波茨坦赶到纽约与我碰面,说实话,我以为她会当下就来纽约与我聚上两三天的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太冷静,丝毫无久别重逢的狂喜,从前的小叶可是感情外露,易喜易恼,丁点事也会让她激动半天的人哪。
给朝红住处挂了好几次电话,均无人接。有一次是在深夜12点挂的,仍无人接。难道他们睡得那么死?又给朝红丈夫的公司挂电话,总说人不在。我留下了索米特旅馆的电话号码,希望他归来后给我回电话。
吃过晚饭,翻译安先生问我们,附近有个自发的朗诵诗会,愿不愿去参加?我极想去看的,偏偏已和伊蔓约好今晚见面了。伊蔓在纽约市三大学读心理学,边读书边打工挣钱,惟有这个晚上抽得出空。若是别人,我可以把东西放在旅馆服务处转交,可是伊蔓,我无论如何得当面谈谈的。伊蔓的姐姐伊荣和我是一块儿从凶猛的山洪中死里逃生的“铁姐们”,在农场,咱俩全部财产共有,并且互相不隐瞒心事。临出国前,伊荣千托万托,让我一定得看望伊蔓,拍一些她的生活照带回家。小伊蔓家信写得蛮勤,伊荣给我看过几封。信中的伊蔓开朗乐观,对什么都充满信心,生活学习得很愉快。可是伊荣却总是担忧,说得天花乱坠,为什么总不寄几张照片给家人看看?不免令人疑惑。
近八点,伊蔓在旅馆底层的大厅里给我挂了个电话,我赶紧下楼迎她。此刻纽约繁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大厅里来往的人很多,都衣着华丽,风采翩翩。我在人群中转了两圈,没见着伊蔓的人影。这时,有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消瘦的女子朝我走来,及至跟前,她叫了声“小鹰姐”,我愣住了,她是伊蔓?!
我记忆中的伊蔓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黑黑的、胖胖的,扎着一对扫帚辫,两只眼睛又大又亮,清澈见底。而眼前这位姑娘,苍白而沉静,垂至背脊的长发使她显得妩媚,眼圈青青的,眼神模糊而朦陇,很美,美得不像伊蔓。
“小鹰姐,你不认识我了?”
“你变了,简直重新投了次胎。”
“你是说我老了吧?”她咯咯地笑了。这笑我是熟悉的,然而笑的时候,她的嘴角边出现了两道八字形的纹,叫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快上楼吧,你姐姐给你带东西了。”
“姐姐也是的,我这儿啥都不缺。”伊蔓撅了下嘴,这调皮的神态我也熟悉。我尽量在她身上找以前伊蔓的影子,我注意到她仍旧穿着那件胸口有只大米老鼠花纹的粗毛衣,这毛衣是她出国前伊荣替她赶织起来的,那米老鼠的花纹还是我和伊荣一块设计的呢。
待伊蔓拆开伊荣带给她的纸盒,却又叹了起来:“哦哟,姐姐真是及时雨,我正想要这东西。”那是整整20瓶专治妇女月经不调的妇科十珍丸。
“你给家写信,这也好,那也好,你姐姐不知该给你带什么好。幸亏有封信里你说了,考试得了B-,都是因为痛经,坐都坐不住,只好提前交了卷的。”我说。
“我姐姐就是婆婆妈妈……”轻松话说得一点不轻松,伊蔓还想笑给我看,我连忙调开眼睛,我害怕看见她的八字纹。
“伊蔓,你来美国快三年了吧?”
“嗯,我是1983年7月12日离开家的。”离家的日子记得真牢,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的,这是小伊蔓生命中一个多么重要的转折点啊。那时,22岁的伊蔓爱上一个不能爱的男人,他才华横溢、知识渊博,可是有妻有子,长伊蔓整20岁。倒霉的爱情来得那么迅猛,以至伊蔓对它完全失去了抵御力;哥哥的暴跳如雷、姐姐的苦苦相劝,一切都无济于事。远在大西北工作、身为高级工程师的母亲果断地认为:惟有继续求学,才能解脱伊蔓。于是母亲十万火急地写信向侨居美国的姨母求援,姨母的女儿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替伊蔓办妥了所有人学手续。倘若伊蔓所爱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伊蔓决不会离开他的,幸亏他很软弱,他只想获取伊蔓的感情,并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伊蔓终于下决心斩断情丝,她把初恋埋在太平洋底了。我从伊蔓平淡的口吻中辨出了一缕悲哀。
我心中透过一阵冰凉,“伊蔓,给我说说你,真真实实的,好吗?”我坦诚地看着她。
“想收集小说素材吗?”她有点警惕。
“不尽然。从前的你,信中的你,和眼前的你太不‘样了,你姐姐很聪明,她不信你信中的。”
“你起誓,回去不对姐姐说,我讲给你听。”
“我起誓,用我的人格,可惜我不信上帝。”
“好,有饮料吗?最好有啤酒。”
女孩子要从爱情中挣扎出来真是很勇敢的,伊蔓告别亲人踏上飞机的时候没有流一滴泪。她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似的显得非常干净,这样干净的心是可以重新汲取许许多多新鲜的东西的。伊蔓渴望新生,渴望单纯的学习生活,她发誓要拼命地学,读完大学,再读硕士,再读博士,甚至可以去竞争诺贝尔奖,做一个当代的居里夫人!事业是治愈失恋的一贴良药。
异国他乡并不是那样地陌生,那儿有亲爱的姨母和表姐。听妈妈说,她和姨母姐妹情深,当年,姨父留洋在外,是妈妈东奔西走筹措路费送姨母去和丈夫团聚的。伊蔓兜里有姨母的来信,拳拳之心溢于字里行间,来吧,小伊蔓,姨会像亲生母亲一样待你的。于是,即将开始的留学生活像彩霞一般在伊蔓眼前铺展,她像一只小鸟,决然振翅,毫不留恋地离开旧巢,朝那片霞光飞去。
伊蔓以为一出机场就能看见姨母慈爱的面容了,可是姨母没有来,什么人都没有来,机场出口处晃来晃去的都是陌生的蓝眼睛高鼻子。也许是姨母记错飞机的班次了?电报是姐姐去打的,姐姐那么婆婆妈妈的人不会出差错的。那么,或许是姨母病了?伊蔓相信姨母就是病也会来接她的,她等着,守着一大堆行李。一位黑皮肤的小伙子推着辆行李车走到她身边,热情地问她:"Can I help You?”她紧张得拼命摇头。
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伊蔓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恐俱。
有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直逼至伊蔓跟前才咔喇一下刹住了;伊蔓下意识的往后倒退了几步,茶色玻璃的车窗摇下了,探出一张端正的女人的脸,叫了声:“伊蔓!”
“表姐?!”伊蔓一下子欢喜起来,虽然与表姐只是在照片上见过面,然而伊蔓此刻真想扑上前勾住表姐的头颈撒撒娇。
“脱不开身,我来晚了。快把行李搬上来。”表姐没有说一、句客气话,也不下车帮伊蔓搬行李,平淡而随便,像是接常来常往的熟客。
伊蔓很稀奇地看着表姐熟练地开着车,表姐的眼正视前方,丝毫没有跟伊蔓攀谈的打算。伊蔓觉得表姐比照片上苍白了。
“表姐,姨妈怎么没来?她好吗?”伊蔓问。
“母亲到圣路易斯大哥家去住了,昨天走的。”表姐淡淡地回答。
“啊?她不知道我今天到吗?”伊蔓脱口而出。
表姐迅速地唆了她一眼,那眼光中有一种责备。伊蔓不响了,心里堵满了疑惑。
汽车默默地行驶了好一会。
“伊蔓,”表姐突然开口, “我想有些事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什么?表姐!”
“不是我愿意担保你来留学的,是母亲硬要叫我担保你,这点你应该清楚。”
表姐话声不响,态度也平和,然而却像猛地起了一阵台风,把伊蔓满腔希望和兴奋刮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头哄地一下涨得斗大,里面像有架风车在呼呼地转。
“我丈未半年前失业了,现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在美国,钱赚得多,但花费也大得吓人……”
哭穷!伊蔓不由对表姐起了疏远和厌恶的感情。她真想推开车门跳下去……上哪儿去?!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跑得流星一般,伊蔓觉得自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化石,茫茫然不知要被带到何方。
伊蔓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表姐安排她住在二楼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她沮丧地一头扎在**,不想去洗澡,也不想理行李,多么希望这么睡过去,醒来时一切只是一场梦!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表姐六岁的小女儿像只猫儿似地钻了进来,她走到伊蔓床边,伸出小手摸摸枕头。伊蔓俯下身,讨好地摸摸她的头,说:“娅娅想和蔓姨一起睡觉吗?”不料娅娅竟逃避地把头扭开了,瞪着伊蔓看着,突然蹦出一句:“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床。”伊蔓打了个寒嚓,娅娅的眼光里有一种敌视。
“娅娅,你怎么赤脚跑到这里来了,快,到妈妈房里去睡觉!”表姐来抱起娅娅往外走,娅娅拼命地跺脚,拼命地哭喊:
“我要在自己的**睡觉嘛,我的房间嘛……”娅娅的哭声像钢锯扯着伊蔓的心。
伊蔓从来没见过表姐夫的笑容,他总是阴沉着脸,眼皮浮肿,下巴青碴碴的,脸皮上的疙疙瘩瘩里盛满了优郁和失意。表姐夫每天一大早出门,总要弄到很晚回来,一回来就和表姐关到他们的卧房里去了、偶尔,从门缝里传出表姐抬高了的责难声和表姐夫闷雷似的叹息声。伊蔓和表姐夫仅有的对话是:“表姐夫……”伊蔓叫一声。“唔……”表姐夫喉节动了动。
伊蔓记得照片里的表姐夫是个长相清秀、面容可亲的人,他和表姐在大学同学时自由恋爱而结婚的。
自打伊蔓来了,表姐便辞退了保姆,把娅娅交给伊蔓。伊蔓在家是众人宠惯了的大宝宝,如今却要领小宝宝。她不会管孩子,也不喜欢管。小娅娅因为她占了自己的房间,始终对她持敌对的态度。她俩成天就像在打仗。伊蔓给娅娅喂饭,娅娅偏不吃,偏要吃ice Cream(冰淇淋);伊蔓叫她尿尿,她偏不,偏要尿湿裤子,让伊蔓洗不及。伊蔓恨起来揍娅娅的屁股,娅娅不哭不叫,待表姐下班回来就告状,说蔓姨穷打她。表组给伊蔓的脸色就很难看,整个晚上不同伊蔓说一个词眼。幸亏亲爱的姨母从圣路易斯给伊蔓挂来了长途电话,伊蔓听见姨母的声音,眼泪呼地一下涌出眼眶,她赶紧背转身,不让表姐看见。(“我到美国后,只哭过这么一次。”伊蔓对我说。)
“小伊蔓,不是姨不痛你,你表姐夫半年多找不到工作,姨怕他们夫妻负担太重了……你表姐心是好的,别怪她……”,
伊蔓的心像房子忽地开了扇窗:原来表姐夫失业是真的,原来他死沉沉的脸不是摆给自己看的。伊蔓为自己怨恨表姐感到无地自容。表姐在困境中还为自己做担保,那么自己是应该报答表姐的!应该帮助表姐,伊蔓很有气度地想。她开始拼命地帮表姐干活,打扫房间,到花园里锄草,替表姐熨衣服。不管表姐夫如何阴沉着脸,她总是冲他温和地笑,甜甜地叫:“表姐夫。”每天晚上,她抢在表姐下班前把晚饭做好,想起了许多点子翻新食谱。中午,表姐表姐夫都不回家,她除了给娅娅弄点吃的, 自己几乎不吃,她要为表姐省着点, 自己年轻,身体壮,挺得住饿。娅娅是愈发猖狂了,甚至敢用脚瑞伊蔓,伊蔓忍着,不再揍她。夜深人静,伊蔓用冰水德着脑门死劲读英语,她悄悄地酝酿着一个伟大的计划:开学后,要拼命读书,门门考A,争取奖学金。放暑假,就去打工,拼命挣钱,把钱都给表姐。这样想着,伊蔓的心便轻松一些。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已到了开学时间,伊蔓已准备全力以赴去夺A,可是,表姐没有提去学校注册的事。
又过了一些日子,注册的限期快要过了,再不去学校报到,伊蔓的人学通知书将要作废。她再也按捺不住,觑着表姐面色稍平缓的时候,鼓起勇气问:“表姐,我什么时候到学校去呢?”
表姐叹了口气,“我已经替你办好了注册,选了下半学期的一门课,读书嘛,性急不得。”
“表姐,我记性好得很,英语单词记了不少,马上去听课能行,多选几门课也能行……”
表姐挥了挥手打断她:“我知道你能行,可是……我只能替你付半学期一门课的学费!你应该懂得,留学生几乎都是靠自己打工挣学费的。”表姐说完,把那张学费的收据悄悄地留在伊蔓的枕边。
伊蔓啊伊蔓,你好傻,在表姐家你永远是个多余人,你早应该去餐馆托盘子赚钱,你早应该搬出去自己找房子,让什么伟大的计划见鬼去吧!小伊蔓仿佛洗了个凉水澡,头脑特别清醒,她镇静地收起那张收据,义无返顾地想:明天就开始找工作,挣钱, 自己靠自己!
伊蔓终于离开表姐的家了,靠哥哥的一位老同学的帮助,伊蔓在一家中国餐馆找到了活,而且还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间。她没有打电话告诉姨母,姨母知道了会责怪表姐的;她也没有写信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了会责怪姨母的。她用轻松的笔调给哥哥、姐姐写信说:一个人住着快活,在表姐家小娅娅吵死了。
我独立了。伊蔓凄凉而骄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