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之旅(1 / 1)

与女儿共舞 王小鹰 8180 字 8天前

―访日笔记

1998.6.9

从地图上看, 日本的国土像撒落在太平洋中的一把珠子,大大小小,串成狭狭的一条,与中国幅员广阔的大陆挨得挺近,仿佛抬脚就能跨过去,用“一衣带水”来形容中日两国的地理位置是再确切不过的了。

不知什么原因,我们乘坐的国航921班机从北京出发偏偏要绕回上海再飞往大阪,让我们在空中白白地多待了两个小时。

此番我们中国笔会代表团是应日本笔会邀请,专程赴日,共同研讨两个十分专业的问题:文学和文字。早在三个月前便已收到日本笔会发来的传真,有关这两次学术研讨会的具体内容日本同行已有周密的设想。

日本笔会理事、国文学者中西进先生对于将在京都举行的公开学术研讨会的宗旨是这样陈述的:

“近来, 日本混乱的政治经济及社会问题常常受到指责,危机和不安之声虽不绝于耳,但建设性的意见却很少听到。在同样的情况下,中国是否也存在一种现代社会的不安呢?在这样的时候, 日本和中国笔会的朋友们站在“亚洲”这一共同的立场上探讨现在应该如何去做,是至关重要的。过去,文学家肩负了作为舆论导向的责任和义务,并充分地承担了这一社会性的要求,但遗憾的是,在今天却看不到这样的构造……虽然亚洲具有种种问题,但欧洲对亚洲寄托着热切的期望,称下个世纪为亚洲的时代。所以,在这次中日笔会学术研讨会上我建议讨论以下三个问题:1.现代社会中文学家应有的姿态。2.亚洲面向世界的主张。3. 日中文学家能够合作的事项。通过对这三点的讨论,探讨日中文学家对全人类的看法及具体的行动方式,期望以此找到解决现代社会危机的良策。”

关于文学与社会政治经济的关系,文学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地位,诸如此类问题,在国内文坛似乎已极少有人提及,在文学圈子里那会被嗤笑作很低级很幼稚的问题。我们的许多文学家似乎都已羽化,张开神秘的文学翅膀飞离了世俗的大地,在精致的文学象牙塔中去研讨那些只属于文学本身的问题,譬如形式、技巧、结构、语言等等。

我于1989年曾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尚未解体、正处在动**不安中的苏联。苏联曾经有多么丰厚的文学传统,俄苏文学曾经熏陶了中国好几代人。可是那年我们访苏,‘所到之处与作家们座谈,几乎没有一个作家再关心文学,也很少谈及文学,他们张口闭口谈及的都是国家的政治前途与经济状况,有的作家甚至投笔从政,投身于政治改革的漩涡之中。当时我曾感叹,在庞大的社会政治经济体制中,文学的作用真是太渺小了!

那么,中西进先生提出的文学命题对文学家来说是不是太沉重了些?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当我刚刚发表了几篇小说,刚刚被人称作为“作家”之际,便常常被公众洁问:“你为什么而写作?”这个问题就像“人活着是为什么”一样,有无数个答案,却又像永远找不到答案。由此,我想,中西进先生提出的文学命题是不是每一个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必须面对的呢?就像人活着就必须面对“活着为什么”的命题,你可以漠视它,也可以不回答它,可它却像影子般的追随着你。

我们在大阪附近的关西国际空港着陆,却与大阪擦肩而过。日本笔会事务局长森山隆先生在大阪机场迎接我们,并亲自开车送我们去兵库县的姬路城。

上海、北京已是盛夏季节,此刻汽车行驶在日本关西沿海宽阔的高速公路上,我感到些许凉意。森山隆先生说, 日本正值雨季。果然,车窗已被细雨打湿。

森山隆先生介绍,我们行驶的路程正是日本著名的阪神工业区。我很想欣赏一下现代大工业的雄姿,却被雨幕阻隔得朦朦胧胧。

与森山隆先生一起来迎接我们的还有一位正在攻读中国文学硕士研究生的年轻姑娘,她叫岛由子,穿着素净,笑脸甜美,十分讨人喜爱。她是日本笔会聘请来作我们在关西活动期间的翻译和陪同。

岛由子小姐递给我们的名片十分别致,是用钢笔书写在一种印有淡蓝小碎花的卡片上,背面,并不工整的汉字组成一句话:

“欢迎您访问日本!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

我感觉岛由子小姐一直在打量我,我想这大概因为我是代表团中惟一的女性。她的中文虽然还不很流利,却并不妨碍我们交谈。她的父母差不多跟我同龄,是大阪很有名的医生。她却没有继承父母的职业,偏偏爱上了文学,特别是中国文学。她说她很幸运有机会明年到北京大学进修中国文学。谈话中我惊讶地发现她好像对我很了解,“您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您很晚才生她,是吗?”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她从包中取出一本书,原来是我的一本小说集《意外死亡》,这本小说集是中国女作家红婴粟丛书中的一种,书前刊登了十几幅个人生活照片,难怪岛由子将我的背景摸得一清二楚。岛由子请我在书的扉页上签了名,我问她如何得到这本书的?她笑着说:“书店里有卖的呀。”

不过几分钟时间,我跟岛由子已经熟稳起来。

傍晚时分到达姬路,这是一座清净的小城,没有高楼大厦,空气湿流流的。

1998.6.10

一早,冒着迷离细雨,去参观日本的国宝姬路城,1993年,姬路城被列人了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的世界文物遗产。这是我们到达日本后的第一个活动。

姬路城堡是将日本城堡建筑最鼎盛时期的庄丽容姿留传至今的实例,是惟一能表现出当时城堡气氛的建筑。它的构造复杂巧妙、回旋叠加,粉墙青瓦,庄重而典丽,从任何方向看,都令人联想到就要飞向蓝天的白鹭,故而又被叫做“白鹭城”。姬路城是一部历史,它记载了530年间13个家系、48位城主的荣枯盛衰。

日本同行们安排我们的旅程从文化古迹开始是用心良苦的,丰厚古老的文化渊源,是我们面对当今世界的根本。姬路城堡的建筑与我国古代宫殿有许多形似之处,譬如那飞檐上的龙头。不过姬路城的“龙头”是一个虎头鱼身的怪物,他们称之为

“鱿”,一个生造的汉字。

来日本前两个星期,我们的团长李国文先生就打长途电话叮嘱我,一定要画一幅画送给姬路文学馆。当时我就疑惑,姬路这样一座县级小城怎么会有文学馆?中国涣映十多亿人口,惟一的文学馆还正在建造之中呢。

然而姬路真有这样一座十分现代化的文学馆!它就卧在古老的姬路城堡下面,它那线条简洁流畅的建筑仿佛是历史巨脉中延伸出的一道山梁。

姬路文学馆是由几座二至三层的新型建筑衔接而成的,分北馆和南馆,其间包括文人展示室、特别展示厅、映像展示室、图书馆、会议厅等等,功能十分齐全。在这个文学馆里陈列着所有与姬路有各种渊源的文学家的生平与创作情况,出生于姬路的、在姬路居住过的、曾经路经姬路城的、或者在文章中写到过姬路的……所有被展示的作家生活的环境都被逼真地模拟出来,让参观者能身如其境地感觉到作家创作时的氛围。

说实在的,我在参观姬路文学馆时,心中是十分羡慕姬路的作家们的。

据姬路文学馆现任副馆长蟠中仁三介绍,姬路文学馆的建造经费全部由姬路市政府拨出。

姬路市地处日本阪神工业区,兵库县又以盛产武士而著名,然而姬路市政府却不惜耗资20亿日元建造一所文学馆!这至少能说明一点,现代工业愈是发达,物质文明愈是富足,人们愈是渴求精神的烛照和慰藉。

下午三点半,在宽敞的姬路文学馆讲堂,我们与姬路20多名笔会会员进行了友好的文学交流, 自发前来旁听的读者竟有近200人,将讲堂都坐满了。会议由前姬路文学馆副馆长橘川真一主持,前姬路文学馆馆长中西进先生特地从京都赶来作了热情且幽默的欢迎词。

李国文先生向日本同行们介绍了中国文学十多年来从繁荣、低落、逐步平稳发展的过程;陈辽先生介绍了中国文学多产、多元、多梯队的现状;金坚范先生具体介绍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情况和女作家的情况。

姬路笔会参加讨论的还有寺林峻先生、竹内和夫先生及女作家柳谷郁子。

当我将一幅《山居图》送给姬路文学馆时, 日本同行希望我对这幅水墨山水进行解释。我略加思索,说:“我喜欢大山,因为大山的精神和文学是相通的。”

是日夜,乘新干线去京都。中西进先生家住京都,便与我们同行,他是个十分风趣的学者。

1998.6. 11

我们下榻在京都的Royal Hotel.

下午,就在该旅馆的大厅里,题为《今天,亚洲面临的提问》 日中笔会学术研讨会如期召开,在这个会上,我和金坚范先生将宣读自己的论文。

日本笔会对这次研讨会非常重视,排出的阵容十分强大,他们是梅原猛先生、过井乔先生和眉村卓先生。会议主持者仍是诙谐幽默机智的中西进先生。

梅原猛先生是日本当代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也是日本笔会现任会长。他已70多岁,况且刚开过刀,身体十分虚弱,却仍亲自赴会,站在讲台上讲演,理直气壮地宣布自己面对当今世界的主张。他以哲学家的思辨提出了威胁人类生存的三大问题,即核战、环境污染和人性崩溃,他从东方哲学出发,认为应该从民族传统中的人性与人道主义去面对这些问题,唤醒公众良知去战胜兽性,而文学家应该是最富有人性与人道主义的。

金坚范先生在回答亚洲面向世界的主张时,十分有创意地提出了“和合”文化的概念。他说,中华文化的精髓之一是“和合”文化,和平、和谐的概念并非中国独创,合作、联合也是如此,但将“和”与“合”两字联用为一个概念却为中国古代思想家所独创。今日的世界面临众多问题,最主要的是和平与发展两大问题,源远流长的中华“和合”文化应该成为亚洲的主张。

老金的“和合”文化主张引起了日本同行们的极大兴趣。

陈辽先生信心十足地提出,面对当今世界,中日文学有共同的三大优势,第一,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第二,是时代的镜子、人民的代言人;第三,以艺术魅力感染和激发人们的**。

中西进先生十分赞同陈先生的主张,并举眉村卓先生的例子来补充他的观点。他说,眉村卓先生的妻子生重病,眉村卓便每天写一个故事送给她,以激励她鼓起勇气与疾病作斗争。这部书的名字就叫“一日一语”。

眉村卓先生是日本笔会常务理事,他提出的观点是,人是需要身体营养和思想营养的,文学应该成为人们的思想营养。

曾获得谷崎润一郎文学奖的过井乔先生也是日本笔会常务理事,又作小说又写诗,著作甚丰,近日将赴中国讲学。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同时又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当我好奇地询问过井乔先生他是如何处理这两种身份的?过井乔先生笑曰:“王女士你刚才发言中提到,文学家应该像牛,吃进去是草,挤出来是奶,我做老板时是在吃草,我写作品时在挤奶啊!”

我没想到关于文学面对世界的沉重命题的讨论会如此热烈而广泛、真诚而深人,对我来说,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动。有桩小事补记如下:

会议结束后,听众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用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王小鹰,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十年前,我曾翻译过你的小说心香锦》。”我一下子怔住了,许时,方说道:

“哦―您就是协助南涤纯子女士出版《中国女作家作品选集》的……”他点了点头。我们都说不出什么了,都沉浸在对南涤女士的追忆之中。南涤女士是热情的中日文化的传播者,她自费出版了数册《中国女作家作品选集》,然而,她的工作尚未全部完成,却突然患疾病碎死了。那年,当她的丈夫打长途电话告诉我这个噩耗时,我也是怔忡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涤女士地下有知,她聆听了今天这个中日文学者的研讨会,一定会很欣慰的。

1998.6.12.

去古都奈良拜渴唐招提寺,佛祖有眼,天气竟晴朗起来, 日本朋友们都说,这个季节日本是很少见有晴日的。

奈良的街道保留着古风,招提寺内绿树翡郁。一千多年前,唐朝扬州大明寺高僧鉴真和尚受日本国圣武皇帝邀请,从中国出泼来日本,前后花费十二年时间。鉴真的传教不仅对日本的佛教历史发生很大的影响,同时也对日本的文化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招提寺内的金堂磋峨雄壮,殿堂内气氛肃穆庄重,仿佛文化侠者鉴真正在礼拜冥想似的,令人肃然起敬。

奈良的菊水楼别馆亦给人留下难忘的记忆,不仅因为它的环境优美,食物精到,服务生都是穿着鲜艳的和服、花白了头发的老妈妈,叫人有种信任的感觉;更因为此地曾是日本大作家井上靖十分喜爱光顾的地方。是一个有着文学意味的地方。

1998.6. 13.

在京都参观金阅寺、二条城和龙安寺。

最欣赏龙安寺内的石庭,它不用一草一木,仅在平坦的白砂上布置了十五块大小不一的岩石。参观者们静静地坐在一边,去寻觅、去冥想,每个人都会从中发现自己所追求的境界。这座禅园作为日本文化的杰出代表,以其纯朴之美而闻名天下,也可视为禅教艺术的典范―简约、朴素、静穆。

文学的最高境界是否也应如此呢?

我们在日本关西的访问暂告段落,当晚便要赶去东京。与岛由子小姐告别时,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轻轻叫我声“妈妈”!我心中一热,感受到文学巨大的魅力,文学使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有了交流思想的渠道,文学给竞争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涂上了一层暖色调。

我们仍是乘坐新干线去东京。

1998.6. 14.

一早,吃了早饭出来,遇见一位十分年轻的小姐,怯生生地问我们:“是中国笔会代表团吗?”

原来,她也是日本笔会聘请来作我们关东地区活动的陪同与翻译的女学生,叫神谷。

神谷小姐也是研究中国文学的研究生,她比关西的岛由子小姐瘦些、矮些、腼腆些。但是我仍然很快就与她成了朋友,因为她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是张爱玲,不久她也要到中国留学,师从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子善教授专门研究张爱玲,那样一来,我和她就成校友啦。

今天,由日本女作家人江耀子女士陪同我们去日光市游览。

人江耀子女士曾经多次访问中国,她专门研究中国的晚清史,并以晚清史为内容写过多部小说。她能说很勉强的中文,她的外形与动作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走起路来轻快而敏捷。

晚上六时赶回东京;因为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尾崎秀树先生要请我们吃饭。幸亏有了新干线,把时间和距离都缩短了。以前常常在日本的推理小说中读到对新干线的描写,此番却是实地考察了。

尾崎秀树先生在日本作家中是很特殊的一位,他的哥哥尾崎秀实是《朝日新闻》的记者,曾于1928年至1932年在上海工作,与鲁迅,夏衍,史沫特莱交往甚多。尾崎秀实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行为,协助苏联谍报小组的佐尔格搜集情报,结果被日本反动当局处死。尾崎秀树便以哥哥为原形,写出了《佐尔格事件》等系列作品。从此,他把自己的后半生与日本大众文学紧密地联系起来,创立了大众文学同人杂志《大众文学研究》。1993年,尾崎秀树出任日本笔会会长。

在我们所遇见的日本作家中,尾崎秀树是惟一着日本传统和服出现在公众场合的人。他的形象让人感到平实而亲近。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就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的关系、现状、发展前景作了探讨和研究,尾崎秀树期望纯文学与大众文学互相沟通交融,希望两者在外延上的重构和内涵上的再造,使两者总体水平都提高到新的美学阶段。他对文学发展的这种设想逻辑,填密而令人信月及。

一切优秀的文学在价值上应该是平等的。

1998.6.15.

我从小就是戏迷,对传统古典戏曲情有独钟,听说今天要去看歌舞伎表演, 自然是十分兴奋。

十点钟,人江耀子女士陪同我们来到歌舞伎剧场,尾崎秀树和他的女儿已经在门外等候我们了。他们父女俩都穿着传统和服。再往四周一看,剧场外像过节似地热闹,售票处仍排着长队,人们的穿着都整齐庄重,妇女们着鲜艳和服的为数还不少呢!

我没想到日本歌舞伎的舞台是如此的宽大开阔,布景是如此的辉煌绚丽。歌舞伎演员清一色男性,女角都是反串的。剧情哀伤曲折动人,演员的表演也很到位,虽听不懂台词,大致也能看懂情节发展的脉络。剧场内座无虚席却鸦雀无声。我悄悄询问坐在我旁边的神谷小姐:“你听得懂唱词吗?”她羞怯地摇摇头,她说,演员的台词都是古语,年轻人很少有听得懂的。

我们今天看的剧目是《薰树累物语》、《金阁寺》、《藤娘》。我最佩服男演员反串的女角,那身段竟是如此柔弱娇媚。

晚上,列席日本笔会每月一次的例会,受到热情的欢迎。

在大学里教中国文学的池上贞子女士用标准的中文与我交谈,我们俩竟是同龄人,都属猪。她从包中摸出一本书请我签名,我一看,哑然失笑,竟又是那本《意外死亡》。我有些失望,因为那不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刚签完名,池上正治先生走过来了,他的中文也说得不错。我说:“你们俩究竟谁影响了谁?都对中国文化十分痴迷。”池上正治笑道:“当然我影响了她,你看她是随我姓的嘛!”我曾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过介绍池上正治先生的文章,题目就叫“池上正治的中国情”,中国发生的一切像谜似地吸引着他,大学毕业后,他便开始了漫长的旅途,一次次地来中国观察研究,决心把传播中国文化当作自己终生的目标。他已经出版了多种介绍中国文化的书籍,他们夫妇俩靠教书写书维持生计, 日子过得清淡而充实,池上说他的心愿是走遍包括台湾省在内的中国每一个省市。

1998.6.16.

日本笔会举办的关于汉字文化圈的历史现状与未来的学术研讨会是在东京的国际会馆里举行的,从早到晚,整整开了一天。

这个汉字研讨会是十分专业的,李国文先生发表了《关于汉字》的论文,提出了“作家应该是推动本民族语言和文字进展的主力”的主张。陈辽先生专业性极强的论文题为《谈汉字文化圈的扩大、互补和在21世纪的发展》,他的主张是:“中日两国作家共同努力,为汉字文化圈出现更好的文学作品、为世界文学的繁荣昌盛而互相合作,齐心奋斗!”

此次学术研讨会由日本笔会常务理事高田宏先生和《群像》编辑部的天野敬子女士担任,大学教授川本邦卫先生、青年作家吉目木晴彦以及日本笔会前会长、著名诗人大周信先生在会上宣读了他们有关汉字衍变发展的论文。

汉字文化圈的研讨使中日作家感情上的距离更加缩短了。

1998.6. 17.

又是一个难得的晴日。

池上正治先生与加贺乙彦先生陪同我们游览东京市容,参观东京市政府大楼、新宿、浅草、东京湾、隅谷川及富士电视台。

加贺乙彦先生是日本最著名的战后派作家之一,他主张和平进步,批判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罪行,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他又是法国巴黎大学的医学博士,精神科医生,犯罪心理学专家,所以他的小说对人物心理描写条分缕析,人木三分。加贺先生快七十岁了,整整一天,陪着我们东奔西走。他别在腰间的走步计数器已记录到一万多步了。

加贺先生仍是平平稳稳的,毫无半点倦态。‘

最喜欢东京的地方是浅草,那里有点像上海的老城煌庙,充满了传统与民俗的情调。

1998.6. 18.

为期九天的日本之行今天算是划上圆满的句号,关于文学命题答案的寻索仍是艰巨而漫长的。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不可置疑的,文学的品格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个社会人们精神的高度,所以,文学应该具有崇高的精神穿透力,它需要文学家灵魂与生命的投人。文学本质的崇高决定了文学家应该不媚俗、不趋时、不回避也不投降。虽然,我们的作品能不能成为人们精神上的烛照还需经过实践和时间的考验,但是,至少文学应该成为文学家寻求自己精神世界完善的一种方式和惟一的途径。

森山隆先生送我们到机场,临走前他托我做两桩事:第一,帮助他寻找他父母亲在上海住过的故居;第二,他笑着指指我身上穿着的中式对襟衬衫说:“我下次到上海,你陪我去做这样子的衣服。”天涯客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锌囊收艳骨

一杯净土掩风流

《红楼梦·葬花词》

我们将去美国访问的消息在报纸的一个小角落里登了一下,于是家里便热闹起来,电话铃、门铃此起彼伏地响,都来托我带东西,亲戚、朋友、同学、.同学的亲戚、亲戚的朋友,凡能拐弯抹角与我联系上的都来了。

或几件内衣,或几双鞋子,或几瓶药,或几盘磁带……“就这一点点,你随便塞哪都行,谢谢,谢谢……”眼睛里都是思念,语气委婉恳切,不容你不应允。

一个人不多,十个人不少,只好一件一件地提出自己想带的衣服,腾出那只带轮子的双层旅行袋,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塞得十足满,那袋硬邦邦地立着高及我腰,丈夫见了不忍,吼着:“你看你的手腕细得像芦柴,你能拎得动吗?我替你退回去。”

“要死了,你想把人都得罪完呀?”

“莫名其妙,这些东西那里到处有卖的。”丈夫在美国住过两年,他有发言权。

想想也是,平常遇见家有出洋的,往往拿出国外寄回的照片或国外带回的物品,无比荣耀无比光彩地说:他在那边如何如何了不得,她在那边如何如何适意畅快……

“人心嘛,当初你在国外,我也托人给你带人参的……”

丈夫不响了,横七竖八地帮我扎行李,并示范着,教我如何拖它们最省力。

直至临走前一晚,想着大概能太平了,便锁了箱子和旅行袋,丈夫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着要当心什么什么,要注意什么什么…旧寸过十点,不料那门铃又闹了起来。

“无论如何不能再加东西了,这次我来推辞。”丈夫抢着去开了门,却尴尬地愣住了。

来人是父母老战友沈伯伯的小女儿,手里果然拎着鼓囊囊的提包。

丈夫脸皮比我还薄,只会在背后发牢骚,碍着父母的面子,又对着个姑娘,推辞的话他是说不出口了。

还是我说:“哎呀,包都塞满了,实在对不起……”

“小鹰姐姐,就十盘磁带,爸爸妈妈要我谢谢你。”小姑娘嘴巴甜得很,话说得很巧。

“美国的磁带又便宜又好……”丈夫旁敲侧击。

“是《900句》全部课程的录音,朝红写信来说要。”

“朝红去了两年多了,还学900句?”我满腹疑惑。朝红是她姐姐,听说是去伴读的,我在她们父母处见过照片,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

“她说要嘛……小鹰姐姐,谢谢、谢谢。”

我和丈夫相互看看。我开了旅行袋的锁,对她说:“东西实在太多,你若能塞得进,我就替你带去。”

小姑娘也真有本事,七弄八弄把那十盘磁带都塞人旅行袋中,我无可奈何地笑了。

“小鹰姐姐,这是朝红住宅的电话,这是我姐夫公司的电话客,你让朝红上你旅馆来取。哦,你要有空,上她家玩,要她请姐夫毕业后在一个公司工作,年薪有两万多呢。”地说着,告辞了。走出门,又折转身,放低嗓门求我:

她乐滋滋

“小鹰姐姐,代我催催朝红,叫她快点替我找个经济担保人……”

黑洞洞的楼梯把她的身影吞没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

西经75度北纬40度左右,幽邃的莫霍克河谷。

大雪和夜幕在风的裹挟下一起降临。

雪片在车灯的光柱里疯狂地翻腾着,高速公路仿佛被一堵黑白交错的墙截断了。

“我们像在撞墙。”小叶想。

风在抽,雪在刮,夜在压,老航的这部可怜的丰田牌轿车浑身上下吮哪吮螂地作响。小刀片似的雪片从那扇关不紧又开不开的前车门缝里挤进来,钻人小叶的领口和袖筒。尽管暖气已打到最高档,她还是觉着冷,身子和车壁一起吮嘟吮嘟地抖。

老航两个月前替公司到纽约办事,车过哈莱姆黑人区,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越野车擦了一下,前车门瘪了,扭了,卡在门框里,开不能,关不能。老航白天到公司上班,晚上读博士课程,不得一丝空闲,顾不上修车,将就着开。

离开波茨坦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小叶刚刚替大学生们上完实验课,气不喘一口就催老航上路。

“走哪条路?”老航问。

“随你便,只要快。”小叶说。

老航这个人太把细,伸长头颈东看看,西望望,还像模像样地撑着巴掌试风向,末了说:“爱普兰湖边上的公路尽在高山里穿,我这破车怕爬不动,我们擦安大略湖走吧。”结果就闯进这风雪网中,车行如钻墙般的慢,刚刚过了沃特敦镇,距奥尔巴尼还远,离纽约就更远了。

“明天早上能赶到纽约吗?”小叶眼睛瞪着车前盘旋着迎面扑来的雪雾,问。

“怎么会赶不到呢?”老航瓮声瓮气地回答。

“一定要赶到啊!”小叶心里说。

老航是拍了胸脯打了保票的,否则小叶不会把预定的飞机票退掉的。老航想帮小叶省这100多元的机票钱。让人家美国人听了会笑掉牙的,100多元?嗤―可是小叶现在急巴巴需要一笔钱,翎儿已经到亚特兰大了,三月底就要去学校注册交学费,钱!小叶每月的助教金是500元,勉强够维持自己的读书和生活。

车灯的光被雪墙反射到车内,小叶从反光镜里看见老航谢了顶的前额上爬着几条皱纹。小叶在老航身上看到了一个人如何从年轻变得老成。从前在大学里读书时,老航是蛮秀气的,他们的专业是计算机,可老航还喜欢轻轻地哼歌和欣赏印象派的画。小叶在美国与老航重逢的第一面,她觉得他添了几分稳重。前两个月,老航接到国内姐妹挂来的长途电话,一米七十的男子汉泣不成声,他母亲病危了!那两天老航像落人樊笼的狮子要发疯。父亲早亡,他是长子,理该回去为母亲送终,可是……老航拿到硕士学位,在公司里找了份工作,老板很欣赏他,答应尽快为他办

“绿卡”。老航一直打算领了“绿卡”就把母亲接出来养老。为了那张“绿卡”,老航已经把两项技术发明的专利奉送给老板了,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哪!正当老航在归与不归间迟疑得心神欲裂时,接到一份母亲具名的电报,母亲要他安心念书,说她只是偶感风寒,不必牵挂。老航半信半疑,回挂了一只长途电话,家中无人,邻居告诉他,母亲三天前咽了气,临终前只捏着他的照片不放。老航在公寓里关了三天,小叶再见到他时,发现他前额全秃了,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叫人心酸的老成,从前的老航没有了。生活会埋葬一个人。

小叶是三天前接到小鹰姐从纽约打来的电话,其实小叶十天前就知道小鹰姐到美国了,《华侨日报》上登了她和另一位女作家访美的消息,还有照片。小鹰姐似乎没有老,奇怪,在国内生活,人总是不老,过几年看看还是原样。小叶出国两年,脸小了一廓,皮肤都毛糙起皱了。

那天小叶和同屋的艾琳轮流着上电子计算机操作,电话线过了12点才有空。小鹰姐在话筒里责问道:“小叶,你的电话怎么老占线?你跟谁打电话?简直是马拉松电话了!”

小鹰姐不信任的口气让小叶沮丧而且气恼,她回去会告诉妈妈,我一直在跟老航打电话呢!从前小鹰姐家就住在小叶家的楼上,待小叶像亲妹妹一般,小叶什么话都愿意对小鹰姐说,她记J忆中的小鹰姐说话从来不这么酸溜溜。

小鹰姐肯定是领了妈妈的圣旨,替阿威来审察自己的。小叶给家人写信,常提起老航对她的种种帮助,小叶什么事都没有隐瞒阿威,她爱阿威,更爱军军,儿子满五岁了,生日之际,小叶寄去了100元钱。

可是,小叶突然接到妈妈的信,妈妈在信中大谈特谈共产主义道德情操,列举许多伟大人物的婚姻故事来说明对爱情忠贞的必要;然后,又大谈特谈阿威如何老实,如何能干,如何辛苦(我嫁给了他,我还比你不了解他吗?);最后,妈妈严肃地批评她:不应该和老航如此接近!

小叶捧着信,越读心越凉,捂着嘴蒙在被窝里,委屈得哭了一夜。

从前阿威写信一是一,二是二,很少缠绵词汇,小叶很知道他的心;如今阿威频频来信,满纸恩爱情长,弄得小叶反而摸不透他的意思了。除了信,还有长途,一个月里挂了两次长途电话,教军军对着话筒喊:“妈妈,你别忘记我们呀!”那几日正值数理工程课考试,小叶熬得双眼凹陷,嘴唇焦裂,选修这门课的女同胞寥寥可数,小叶必须考个A,至少也是B+,否则,她就不能保证明年的助教金。阿威的声音越过一个大洋仍旧那么刺耳:“小叶,最近怎么信少了?你究竟在干什么呀?读书读得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小叶累得几乎捏不住话筒,她哀求地说:“阿威,别再干扰我……”

小叶刚到美国时,遇到许多麻烦,想到家乡的亲人,就像背靠着一座大山般心定。如今小叶觉得背后那座山在渐渐地风化、塌陷。她和家越来越远,一个大洋、两个大洋、三个大洋……

“小叶,我可以在纽约待三天,每天的访问活动排得满满的,实在抽不出空到波茨坦看你,还是你到纽约来一趟吧,我真想见你。”小鹰姐在话筒里说。

小叶的鼻根忽然一酸,她忍住了。“小鹰姐,我天天有课呀。”“不能请两天假吗?”“我学得很吃力,脱了课,补回来要付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再说,我拿助教金,要带大学生做实验,要批阅他们的考卷……”小叶能得到这份助教金真是非常不容易的。眼下电子计算机专业成了大热门,凯觑这份奖学金的颇多英雄志士,有持清华、交大甚至麻省理工学院等等名牌大学毕业证书的高材生,都以为波茨坦这偏僻小城中的三流大学混奖学金、助教金容易,纷纷鹊望而至,云集于圣劳伦斯河畔。小叶只有大专文凭,而且是个年过30、已当了母亲的女子,她那时刚刚被餐馆的经理炒了鱿鱼,急得走投无路,没有钱,她如何去付学费?是老航鼓励她到波茨坦来竞争助教金的。老航是系主任的得意门生。奖学金每学年评一次,必须颁给各科成绩优良者,小叶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她是把自己的血和肉、脑力和体力、青春和美貌统统拼上了,“等我念完书,肯定会变成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的!”想到这一点,小叶常常不寒而栗。

小鹰姐沉吟了片刻,委婉地说:“小叶,我们无论如何得碰一次头呀,阿威托我给你带了许多东西,还有军军的照片。我有要紧话和你说,否则……”

否则,她回去如何向妈妈和阿威交待?小叶明白。“小鹰姐,我来。你什么时候离开纽约?”

“我们订了星期六下午的机票。”

“哦,正好是周末。星期六早上你在旅馆等我,我们有半天时间说话,我请你吃午饭。”小叶用计算机的速度盘算好了:星期五下午四点半下课,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到纽约。下午送小鹰姐上飞机后再往回赶,能赶上星期一上午的课。她把睡觉的时间忽略了。

“只有半天时间,你尽量早点来呀!”小鹰姐叮嘱,她哪里知道这一路上的艰难哟!

雪愈来愈稠密,愈来愈厚重,从前车窗望出去,世界已经是浑白一片了。窗玻璃不时地被雪蒙住,雨刷费力地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车行得愈来愈慢,愈来愈慢。

“老航,汽油不足吧?”小叶担心地问。

没有回答,车忽地朝左,又忽地朝右。

小叶抬起眼皮,反光镜里映着老航布满汗粒的光额。小叶扭过脸,看见老航消瘦的脸青灰青灰的歪扭着:“你怎么啦?”

没有回答,车猛地煞住了。老航把前胸压在方向盘上,他的胃病又犯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

“能赶得到的……等一会儿……”

“我是说你的胃怎么办!”小叶气得吼,我就那么没人情味吗?

“总是一阵一阵的,过一会就好了。”

小叶把老航从驾驶座前拉开, 自己坐了上去,她早学会开车了,本来该买一部车的,现在不行了,钱要留给翎儿。在大雪天从来没开过车,不过等老航胃痛过了再开车简直太残酷了。老航蜷缩在车座里像一团瘪塌塌的棉絮,小叶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歉疚。

昨天老航打电话给她:“小叶,我想去纽约买书,正好带你去。”

小叶知道他骗人,他愿意专门送她。可是她能让小鹰姐看见老航送她吗?

“小叶,我把你送到旅馆门口就去办自己的事。”老航见她犹豫就知道她虑着什么,他太把细了,男人少有的细腻。

小叶跟阿威结婚的时候,请了一大帮大学里的老同学来闹新房,老航没有来。小叶很奇怪,同学的时候老航跟她最谈得来了。老航无声无息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在小叶家门口出现了,无论如何不肯进门,只站在门口对小叶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美国留学去了。本来我发誓一辈子不再见你的,可是这一走恐怕真的见不着了,所以我还是要来告别一下的。”老航说完握了握小叶的手就走了。

老航的神态把他的心思都告诉了小叶,小叶望着他的背影』合里有一丝惆怅。她想,这不能怨我,你从来没表露过什么呀。

过了两年小叶也到美国来读书了,她没有与老航联系,她干嘛还要去触动人家的心病?

第一个暑假小叶到大金楼餐馆打工挣学费。老板娘年纪跟小叶相仿,也是从上海来的,见了小叶欢喜得要命,于是小叶便当上餐馆的Cashier(出纳),这可比托盘子做Waitress(女招待)惬意,不用跑断腿,不用赔笑脸,一日三餐吃店里的,每月净挣1000美元。来打工的留学生都妒忌小叶福气好,好就好在脸模子漂亮。老板娘大概前世里欠了小叶的,竟许诺说,等小叶开学上课,仍雇佣她每星期周末来干两天活,既不影响她学业,又替她保着个财源。

小叶无法谢老板娘,便与她认了个干姐妹。

然而,坐账台的日子并不尽如人意。 日子一长,小叶渐渐品味出单调和沉闷。餐馆每天营业12个小时,小叶就得钉子般地钉在账台上,钱进钱出,脑神经不能有分毫松懈,嘴里还得百来遍地重复: "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 ”账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只老式的中国壁钟,据说是老板的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它能保佑生意兴隆、财源亨通。小叶觉得自己就像那悬挂着一枚铜球的钟摆一样,机械而无聊。客人多的时候索性忙它个晕头转向,生意闲淡时干坐着看钟,那根黄澄澄的时针原本就懒得动一动,此刻愈发地像是被胶死了一般,小叶总怀疑那钟是不是坏了?她害怕这么脑空空地坐着自己会变成泥塑木雕。

那段时间小叶情绪低落,给家人写信愈来愈少,愈来愈短,有什么好说的?每天都是一个样!拿自己的青春年华换钱!

使小叶最难堪的是餐馆那位精干而有城府的经理,他像是与小叶有什么宿怨,从第一天起就没给小叶好脸色看。听厨师们议论。这Cashier的位置经理原本打算让他的一个亲戚来干的,因为老板娘喜欢小叶,经理只好作罢。

小叶头一天上班,诚惶诚恐,眼不斜视,手不闲置,生怕出半点差错。她总感觉到背脊上火辣辣的有东西在灼,她稍稍扭过头,发现经理就站在她背后,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张四方脸像石头般没有表情。“他在监视我!”小叶暗暗提醒自己。

小叶像走钢丝似地小心翼翼地干活,活干得溜光捏亮的漂亮,让经理挑不出任何毛病。经理还是常常盯着她看,不过眼光从恶狠狠的变成阴郁的了。

小叶每天下工都过十点了,坐地铁回住处,有一次被两个酒鬼缠住,吓得魂飞魄散。餐馆里有个绰号“卷毛”的Waiter(招待),天天送小叶,说是顺路,其实要绕一个弯。小叶知道“卷毛”有三个孩子,由他陪着,心定得很。

那天小叶收拾了东西在大金楼门牌下等“卷毛”,经理驾着他的车停在小叶面前,对小叶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小叶讨厌经理居高临下的态度,冷冷地回答:“谢谢经理,我乘地铁很方便的。”

“上车,我有话对你说。”

“经理有话明天说好吗?今天时间晚了。”

经理脸黑沉沉的看着她:“你要当心,‘卷毛’不怀好意。”

小叶耸耸肩,不响。

经理砰地关上车门,走了。

“卷毛”坐在地铁上曾经想用手搂住小叶的腰,被小叶狠狠地甩开了。小叶对他说:“你再要这样,请你不要送我了。”

“卷毛”赶紧道歉,发誓再也不动邪念了,于是小叶原谅了他。小叶没有其他亲友,漂亮而孤单的女人没人帮助不行。

“卷毛”犯了店规,收账时接了两位客人的支票,结果那两张支票的银行户头上根本没有钱!经理大发雷霆,马上叫“卷毛”滚蛋。“卷毛”让小叶代他向老板娘求情,他说经理是为了小叶才恨他的。

小叶不愿借势压人,她自己去找经理,说:“‘卷毛’收支票,先来问我,我说行他才收的。”

“你知道餐馆的规矩吗?”经理熊她。

“你解雇我好了。”

“那两个客人从前和‘卷毛’合伙犯过事!”

小叶吃了一惊,她为“卷毛”揽祸,不为别的,为他的三个孩子。

“你想嫁给‘卷毛’吗?”经理阴沉沉地问。

“我不会嫁给他的。”小叶懊悔进餐馆时假称自己没结婚,都听了有经验的留学生说,打黑工千万别露出自己的底细。没结婚的漂亮女人就像没有保护层的带电体般危险。

经理叹口气(小叶从没见经理这付软弱的样子)说:“从大陆来的人没见你这样傻的。”

经理留下了“卷毛”,罚他到后面洗三个月的碗。

“卷毛”不敢得罪经理,再也不陪小叶乘地铁了,经理天天晚上亲自开车送小叶回住所。有一次经理把车开到酒吧间,让小叶陪他喝酒,喝着喝着经理就对小叶诉说离婚后的苦闷。经理说得动情了,要拉小叶的手,小叶憋不住甩开经理抽身跑了出来。过几天小叶突然发现账台的抽屉里出现一根极贵重的金项链,抬起脸正遇上了经理的眼睛,那眼光已是万般情意了。不久餐馆里的人都轧出苗头了,对小叶也就疏远了起来,小叶又慌乱又恼火,她不知如何摆脱经理的纠缠,苦于无人商量,只得去找老板娘。

老板娘有点酸溜溜地笑着与小叶打浑:“哎哟,我也该算半个红娘吧?事成之后别忘了谢我。”

“我根本不打算嫁给经理!”小叶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老板娘惊讶地挑起两根描细了的眉毛,“他这人相貌好,又有才干,我们雇佣他经营这月餐馆,生意一直不错。他呀,若回上海,20岁左右的小姑娘笃定讨得到。小叶你不要架子拿得太大……”

小叶无可奈何了,只得向老板娘透露了真情:“老实告诉你,我是做了母亲的人,丈夫孩子都在家等着我呢。你可别告诉人家,随便找个理由与我去回绝了经理。我叫你声姐姐的,不是吗?”

这回老板娘吃惊得半天出不了声:“乖乖,小叶,你哪像生过孩子的人?你是哄我去回绝了他吧?”

老板娘对经理去说了,叫他别再打小叶的主意了,人家已是有主的人了。

经理盯住小叶的眼光重又变得阴郁而恶狠狠,小叶常常毛骨惊然。她想辞工,但想到找工作的艰难和那一大笔学费,便又忍住了。小叶活了30岁头一次知道为什么“忍”字要在心上加把刀。

“卷毛”又犯事了。那天警察把餐馆团团围住。铐住了“卷毛”,并且把与“卷毛”常来往的人都带到警察署去了,小叶被说成是“卷毛”的“情人”,当然逃不脱的。小叶跟警察提抗议,向警官申辩,全都无济于事。同伴告诉她,快找保人。只要有保人,花些钱,就没事了。

天晓得,让小叶到何处去找保人?谁肯为她花这笔钱?那个作经济担保的远房亲戚若听说小叶进了班房,保险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还会借口取消对翎儿的名义担保。小叶的心绝望得凄凉,那本随身带着的小通讯录被她翻来覆去地读得稳熟,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信托的。她把通讯录重重地合上……突然间,她的心猛地一跳,眼光被封底上用铅笔草草描着的一个电话号码吸牢了,她的记忆如此清晰:临出国前,有位老同学告诉她的老航的电话号码,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去找他,便马马虎虎在通讯录的封底记了一下,如今那笔迹已模糊,仔细分辨还能看得清:212-737-1328。

老航是可以信赖的,老航一定会帮助自己的。直觉告诉小叶。小叶抖索着手拨通了老航的电话……

呵,老航,老航,分别数年,在异国他乡重逢竟像昨天刚见面似的。他没有推辞,没有迟疑,立即去找了他在大学当教授的姨夫,为小叶作了保人。

餐馆经理借口小叶背景不清爽把她辞退了,老板娘哭着缠着老板为小叶叫屈,大骂经理无耻,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要老板留下小叶,辞退经理。小叶感谢老板娘一片好意,她说,我原本就想离开餐馆了,留下经理吧,经理能为你们赚钱。小叶不想连累好心而可怜的老板娘。

小叶孑然一身,生活拮据,她不能拒绝老航的友谊,否则她会憋疯的。她就像一个在大海里漂浮的人抱住一块求生的船板那样依赖着老航。老航说,去波茨坦竞争助教金!小叶便去了。老航说,必须拿优秀,小叶便拼命了。白天,从教室到图书馆到实验室,小叶觉得自己像一架连轴转的机器,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半夜里,当小叶精疲力尽地把自己抛在**,却一点儿也睡不着了,思念、感叹,千头万绪涌至心间,她的心堵得慌,她总是无可奈何地拨通老航的电话,把郁结在心头的闷气朝他倾吐…

阿威,军军,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时时刻刻想念你们,盼望重逢的一天石

有一次,小叶对老航说:“多亏遇见了你,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呢!”

老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说:“什么都不用谢,只求你一件事,下辈子……嫁给我。”

小叶怔怔地看他,心头滚过一阵酸楚。

天隐遁了,地也隐遁了,只有卷着舞着的雪片,多极了,填满了宇宙每一线空间。小叶仿佛自己也是一片雪,透心的冰凉,浑身的轻飘,遍体的纯白,连血也是白的……

咔―喇―!

老航从座上腾起来,一把捏住小叶的手,把方向盘拼命往右打。

晚了,汽车的前轮已经陷人深深的雪坑,轮子空转着,溅起许多晶莹的冰珠。

小叶辨不清路,把车开到路边的林子里去了。

“怎么办?!”小叶吓僧了。

老航从车门里爬出去,围着车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完了,怕要陷在大雪中了……小鹰姐见不到我会怎么想呢?”小叶的心一阵阵地收缩,此刻,亲人们的面容随着夹头夹脑的雪片涌到她的面前,翎儿就等着她寄钱去交学费呢,阿威煎心熬肺地盼着她回家重续恩爱,还有军军,倘若她被暴风雪吞没,军军就没有妈妈了!想到这一点,小叶悲枪欲绝。

雪雾像沉重的山压下来、压下来,不一会,汽车便被雪覆盖了,只见一片雪原上,微微隆起了一杯雪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