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里睡得最晚的是伍奶奶,醒得最早的也是伍奶奶,或者说:伍奶奶好像总是醒着。
“哨……”厢房里的闹钟敲了一记,星星一抖,落下去一截。
孙子在郊区化工厂工作,女朋友说,市区里没一间像样的新房就吹。伍奶奶把厢房让给孙子讨媳妇。刷房问时,孙子把音音晃晃里的旧物稀里哗啦扫地出门,惟留下那座红木架的闹钟,那是伍奶奶的陪嫁。平常天孙子住厂里,孙媳妇回娘家,那厢房便空锁着。幸而钟声耐不住寂寞,隔一时便钻出来悠**。伍奶奶住在灶披间后面贮物的小屋里,听得清清爽爽。
天快亮了。“哨!哨!哨!”钟声如从天外来,水样地漂漾开去。
忽然惊天动地地刮答刮答响起来,楼梯微微震动。那是阿牛的脚步声。他要早早地去十六铺收鱼,再拉到自由市场去卖。
“呜―呜―”摩托车吼了两下,“扑扑扑……”发疯地跑起来,声音像一支渐渐远去的箭。
黑漆漆的天像稀释了水,淡了,清了,小楼露出古老而简单的轮廓。
楼梯又响了,“蹋拉,蹋拉,蹋拉”,懒懒的,急急的,什么都有。虎儿的小保姆桂香上菜场取奶、买菜。“桂香,你代我领牛奶,我代你买豆制品,好哦?”甜糯的绍兴官话落在弄堂里冷清的石板地上,柔柔地飘动。
伍奶奶起床了,穿好布衫,用一把断了几根齿的蓖子蓖那银丝般稀朗的发,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从蓖子上持下一团断发。梳洗完,伍奶奶便立到天井里,两只手前后地晃,她不会做什么操,只晓得动动手脚有好处。
天愈发地清明如镜了,水一般流着的晨风中揉着闻不出来的新鲜。伍奶奶很背的耳朵蓦地捉住一线细细的声音。她仰起脑壳,三楼晒台栏上的盆花丛中,嵌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韩姑娘又在念她的“姗鲜经”了,“屁、爱、啊、开,帕克(Park)…”笼着淡淡的晨雾,韩姑娘像立在九重霄里的仙女。韩先生在晒台的另一端练太极拳,两只掌画符般在空中瞎抓。伍奶奶赶紧收住自己晃着的手,怕韩先生笑话她没章法。除了伍奶奶,韩先生决不与其他邻居交往。伍奶奶每天要帮他收一攘书报信件,可是连伍奶奶也不知道韩先生有没有妻子。韩家搬进小楼时就只有父女俩人,还有养得精致的一盆盆花。
二楼的窗“呕”地推开了,墨绿色的窗帘刷地拉开了,潮水般地溢出一片钢琴弹奏的乐曲,并有一个高而尖的女声在唱:
“啊―哦―晰―呜―哟―”虎儿妈妈在练嗓。虎儿妈是合唱团的演员。有一次, 一桂香叫伍奶奶上楼看电视,电视里排着队在唱,桂香用手指戳着许多人中的一个喊:“看,虎儿妈,虎儿妈!”
小楼顶上的那抹玫瑰红愈来愈浓,就像刚出炉的铁水,慢慢地溢遍整座屋顶。天地间一派灿烂。
小楼像蜂窝般地闹哄哄了。楼梯时不时地瞪瞪瞪响,大门“呕哪呕哪”地扇着,天井的水沟里不断地浮过牙膏的白沫。
桂香拎着菜篮回来了,钻进厨房,点火煮牛奶。虎儿爸爸虎着脸挟着虎儿冲下楼,把虎儿塞给桂香,闷闷地吼了声:“牛奶里要加鱼肝油。”然后奔到天井里,推出自行车“嘀铃铃铃铃”地走了。过了一会,虎儿妈漂漂亮亮地下楼来,满脸光彩,袅袅娜娜,在桂香怀里亲了虎儿一口,飘然出了门。
韩先生和韩姑娘走到天井里了,韩先生一身漆黑的直贡呢西服,韩姑娘一身本白的凡力丁连衣裙,手中捧着一盆碎银似的米兰。他们脸上挂着影子般的笑,相依着款款地走出门。伍奶奶满脸的震惊。每年里都有这么一天,韩家父女总要这样奇怪地走出去。
小楼安静下来了。阳光亮亮地照着墙的一半,墙像幅画似的生动起来。
伍奶奶拖把竹椅靠墙坐下,一半身子在阳光里,一半身子在阴影里,膝上放着只匾,匾里有一团糟布,像是件旧褂子,又像条旧裤子。伍奶奶戴起老花镜缝补起来,每天补,总没有补完的辰光。补几针,就把眼镜褪到鼻尖上朝前面望望,墙外是一排排新起的大楼。
桂香挟着虎儿,拎着菜篮,挨伍奶奶坐下,剥毛豆。她看见伍奶奶稀朗的发丝间露出黑腻的头皮。“伍奶奶,头皮醒醒了容易落头发,今朝太阳好,我帮你洗个头,好哦?”
“瞎话三千,我天天蓖头,哪来的缝靛?”一年到头,伍奶奶只在阴历七月初七洗一次头。
“伍奶奶,小菜场里大家都在讲,明年我们这里也要动迁啦,伍奶奶你能活到住高楼呢!”
“我不稀罕高楼,跑断脚骨。到处是高楼,天也小了,风也断了,唉唉唉……”
“伍奶奶,嘻嘻,昨晚上虎儿爸爸又睡沙发了,虎儿妈不出声地哭了大半夜……”
“唉!前世作孽,太平日子都过不太平。”
青溜溜的豆子滴粒笃落盛满了一菜碗,伍奶奶又剪下一块碎布,贴在那褂子或裤子上,捏着银针往头皮上蓖了两下。
“扑扑扑……”弄堂的石板路在颤动,阿牛横壮竖大地晃进天井,“叭嚓”,一条鱼飞至伍奶奶粽子似的小脚边,蹦跳着,尾扇着泥。从前阿牛的外婆天天跟伍奶奶在天井里摆闲话,阿牛·进了“少年管教所”以后,他外婆双眼一闭魂下九泉。阿牛在
“少教所”蹲了三年,出来干起了贩鱼的营生。他起誓,每天要给伍奶奶吃活鱼。
“阿牛,过来。”伍奶奶叫。
“唔。”阿牛竖在伍奶奶跟前,人高模样小。
“阿牛呀,今朝又赚了不少吧!钞票多了,良心要正,你外婆胭在黄土里盯着你看,记牢啦!”伍奶奶这话每天都要说一遍。
“唔!”阿牛真高,坐着和站着的伍奶奶齐肩。
阳光一寸一寸地在墙上移动,慢慢地把整面墙都布满了。桂香把虎儿放在坐车里,往他的小脏手里塞了两块饼干,端着碗碧绿碧绿的豆进厨房做饭。桂香除了带虎儿,顺便还替伍奶奶烧三餐饭。
“卖―甜酒酿―桂花―甜酒酿―”悠悠的一声吃唤,带着香味与甜味,从弄堂口飘进来,小货车的轮子碾着石板路一点一点地近了。伍奶奶站起来,掸了掸衣襟上的线屑,碎着步子开了门。弄堂里盛满阳光,通明透亮,白晃晃的石板路上停着辆白晃晃的小货车,车上有十几只盖着白纱布的坛,车旁立着位系白围单戴白布帽的姑娘,阳光中她浑身玲珑剔透,轻盈如翼,伍奶奶真怕她化了、飞了。
“这酒酿还是你爹做的吗?”伍奶奶想起从前卖酒酿的汉子,身上的围单黑渍渍,坛上的木盖黑渍渍,舀勺的手也黑渍渍,然酒酿却甜而不腻地醉人。
姑娘迷惘地摇摇头,她的白围单上有一排红字:“青年联营”。
“阿奶,您老快七十了吧?”
“我都做过八十大寿啦!”
“啊,看不出,阿奶你好健朗。”
伍奶奶一高兴,硬不要姑娘找钱。
吱格吱格、吱格……“卖……甜酒酿……”
伍奶奶用手指蘸了蘸,舔了舔:“到底没有从前的甜。”
阳光笔直地泄下来,天井里一丝影儿都不见,海棠花悄无声息地坠落。
桂香给伍奶奶下了碗菜汤面,打两只荷包蛋。
“蛋怎么只只散黄的?买蛋时要朝亮处照照……”
“伍奶奶,你不领世面了,现在买蛋不准挑的。”
“你找蛋摊上的那个胖阿姨,就说伍奶奶要蛋,她一定给挑。”
“哪有什么胖阿姨呀?都是眉毛细细的姑娘。”
伍奶奶只好瘪叽瘪叽吃散黄蛋。吃完面,伍奶奶浴在阳光里猫似的打个吨。桂香哄虎儿睡了午觉,然后坐在伍奶奶边上织毛线。替人家织一件棒棒针毛衣赚七八元钱呢。
阿牛睡足了,吃饱了,在天井里架起两条长凳,“刺啦刺啦”地锯木板。木屑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
“阿牛想讨老婆了。”桂香细声地说。
伍奶奶睁开眼, 自说自话:“韩姑娘真讨人喜欢。”
“阿牛真能干,又会挣钱,又会做家具,哪个有福气嫁你哟!”桂香膘了阿牛一眼。
“阿牛会讨到好老婆的。”伍奶奶又自说自话。
“刺啦、刺啦、刺啦……”阿牛拉锯的模样十分英俊。
墙的一角出现了一块阴影,阴影默默地、顽强地挤着阳光。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弄堂口像捣翻了一只麻雀窝。桂香把绒线一惯,激动地喊:“伍奶奶,保险是二号里大块头又和媳妇干架了,快去看西洋镜!”
“前世作孽,太平日子也过不太平。”伍奶奶放下针匾,颠颠地随桂香出门。
“刺啦、刺啦、刺啦二:…”阿牛有滋有味地锯着木板。墙上的阴影愈来愈浓,终于,把最后一抹夕阳的光吞没了,墙沉默地幽暗了。海棠树的影子懒懒地躺在天井里。
伍奶奶气琳唯地转回门,跌坐在竹椅上,“大块头命不好,讨了个媳妇像雌老虎。”伍奶奶喃喃独语。
“挡―哨―哨―哨―哨―”钟声悠悠****。‘·
小楼背后衬着的那半天,赤红淡金黛紫,惊人的辉煌。
大门悄然地闪人黑黑的一个人,白白的一个人。韩先生和韩姑娘款款地走过天井,手中的那盆米兰不见了,两张脸上笼着凄清的浅笑。伍奶奶心坪坪地跳起来。每年里都有这么一天,韩家父女要这样奇怪地转回来,像是从一个极遥远又极神圣的地方转回来的。
阿牛揍了下鼻涕,沉闷地收拾起钢锯和木板。
“滴铃铃”,虎儿爸推着自行车进门,抬头看一眼二楼的窗,漆黑的,头便像蔫了的瓜蒂垂了下来。
“虎儿跟桂香在厨房里。”伍奶奶嚷着,“堂堂七尺男子汉,不作兴睡沙发的,有虎儿这么灵的儿子,还要睡沙发呀!”
虎儿爸怔怔地呆了一会,尴尬地一笑,搔起头皮来。
“吱―刷拉―”厨房里油锅亮出最动人的声响,肉香鱼香在暮霭中轻轻地飘散。
浓郁的暮色潮水般地淹过来,天空却是清朗的紫色,两三点星淡漠地注视着人间。
小楼的窗一扇一扇地亮了,人影在帘后晃动。
伍奶奶胃口不好,夜饭只吃了半碗,说是心里闷,又坐到天井的竹椅上。“要着凉的,要着凉的。”桂香嘀咕了许多,伍奶奶不动身,像一尊佛像。
门把咔吱响,虎儿妈身姿绰约地立在天井里,眼睛在暮色中像两颗亮晶晶的珠子。
“你回来啦!好啊好啊!”伍奶奶突然心里酸酸的,“虎儿在等你呢,虎儿爸在等你呢。多灵的虎儿呀,多壮的虎儿呀……”伍奶奶的声音渐渐地变作一片含糊的嘟哦,听不清了。
虎儿妈亲热地对伍奶奶笑笑,格瞪格瞪地上楼了。
明朝是厂礼拜,孙子孙媳妇该回厢房睡一觉了。伍奶奶喃喃地说。
天空黑得透明,小楼的窗口一扇一扇地暗了。
“档―哨―哨”,钟每天照样响着,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毕竟有一天,伍奶奶睡死了,都说她福气好,死得清清爽爽,像是圆满地结束了一出演了很长久的戏。小楼的人都去为伍奶奶送终,流了许多的泪。伍奶奶不在了,小楼还在,人们却没觉出许多空虚,依然匆匆地活着。
有一天,阿牛不知从哪弄了株石榴树,吭味吭味地种在伍奶奶曾住的小屋窗前。种完树,他坐在伍奶奶常坐的地方歇气,抬头往前面望去,许多的高楼,这幢楼与那幢楼之间有一块碧青的天。一朵一朵千姿百态的云从这块青天中横过,缓缓地,淡淡地,就像一个又一个默默的人生。
“我一定要讨个好老婆!”阿牛用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