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越严重,反而越会遭到英国人的怀疑,认为说话人言过其实,并往往嗤之以鼻,甚至不露声色地反唇相讥;说得越激烈,反而越会造成威压感,让英国人觉得要签署城下之盟似的。“他们既不期望发号施令,也不喜欢俯首称臣,但希望自己做主”。
直到现在,混迹在英国校方代表圈里的我,在宣传海外留学的优势时,总免不了会提到“获得国际工作经验”这一条。
当然,如果能留下来工作一段时间,自然可以在履历上填上这一项,成为个人职场生涯的点睛之笔。
不过,这种经历本身并不一定是激动人心、异彩纷呈的,常常要遇到的是平静的争论、无声的妥协、不露声色的再争论、风平浪静的再妥协。其中的起伏经常是死水微澜的、寂静无声的。海外工作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同另一种文化的对抗和融合。
当学校教育成为商品“出口”换汇时,英国的大学也就渐渐从单纯的非营利机构,变成了遮遮掩掩的教育“提供商”。我曾工作过的英国大学,来自中国大陆留学生的增速竟达到了每年15%~20%,由此也引发了校内有关数量与质量的争论。
商学院的中国学生很多,特别是学财经类的,系里的教授对中国人的写作能力感到担忧,要知道取得英国的硕士学位,英语写作和口语能力是第一位的。于是便有了提高雅思入学成绩,特别是提高写作单项成绩的争论。国际办公室、录取办公室、商学院、负责国际事务的主任(International Dean)以及副校长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论战。
等我到学校述职时,针对这个情况又开了会。国际办公室一方面传达了商学院的初步意见,准备提高雅思中的写作成绩(针对全球市场,起因是中国大陆市场),另一方面又提出,希望降低中国大陆区签约留学中介的佣金比例。
对这两个提议我都表示强烈反对,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当前大学在中国大陆市场和品牌的影响力是建立在合理的录取标准(中上等水准)基础上的,雅思写作一直是中国学生的弱项,实际上,整个东亚区域内,除了香港学生外,英语水平都不高,尤其是口语和写作,提高0.5分就相当于上升了一个档次,会损失三分之一左右的生源;现行的佣金体系已经接近市场平均水平,再降只能挫伤中介的积极性,而且有些英国大学的类似举措已经遭到了中介的反击和冷落。
显然,我的领导以及领导的领导,对这种直抒胸臆没有思想准备,他们一边记笔记,一边下意识地点着头,仿佛要用这样的震动搅一搅有些凝固的空气。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阳光,阴云密布的,不过仍然依靠嘴角的扯动,挤出了微笑,语气仿佛吹来的风,仍很和缓,但已经透出了不以为然的凉意。我感觉此时桌上的咖啡都似乎不再冒热气了。
他们强调系里教授对学生质量的担忧,强调营销成本的提升使学校面临财政困难。
我当即反驳:在特定时间内,学生质量与数量不可能兼得;中介的贡献远远高于产生的成本,此时降低佣金比例无异于发出减少中国学生数量的信号,需要慎重考虑。
我一直以为除了亚洲人外,其他人群的算术功底值得怀疑,因此在阐述自己观点的时候也是斩钉截铁、自信满满、语调高亢、一往无前。
我此时的英语倒有些一发不可收,连停顿都很少,显示出美国电影中辩护律师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完全忘记了自己非常在意的含蓄的语言风格,忘记了自己置身于英国人的工作环境,满嘴充斥着must(必须)、should(应该)之类“重口味”的、演讲时用来喊口号的词句。
而英国人跟美国人不一样,号召和煽情都不起作用,他们听不得自以为是的个人主义宣泄,所以奥巴马**澎湃的演讲,到了英国就变成了言之无物的废话。
我的变本加厉使得会议的气氛越来越沉闷,领导们的脸像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松弛得耷拉了下来,目光也似乎因为空气的凝重或是缺氧而变得呆滞、迷离。
为了打破沉寂,领导们一边说着Fair enough(有道理)来唤醒自己昏昏欲睡的神智,一边翻着眼睛,梳理着自己的逻辑:
We were hoping that our Business School might change their mind. Everything is possible until the final decision is made.(我们希望商学院能让步,在做出最后的决定以前,一切皆有可能)
一个We(我们)已经把对话的双方拉回到一起,而“一切皆有可能”维护了我的面子(你的建议会得到考虑),又暗示了不确定的结果(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意识到,自己在“自由世界”中的纵横捭阖有些“出圈儿”了——突破了中国人禁忌的圈子,冲撞了英国人藏而不露的“格子”。
Shall we come back to this topic tomorrow then? Andrew, do you join us for a drink tonight? (咱们明天再讨论这个话题吧。Andrew,今天晚上一起去喝一杯好不好?)
大领导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活力,为让人窒息的房间打开了窗户,散会了。
后来我才悟到,自己超越了英国人文化的雷池:在整个英式文化中,人们厌恶煞有介事、自命不凡,而习惯于弱化事态的性质,采用轻描淡写(understatement)的方式:
The understatement rule means that a deliberating and painful chronic illness must be described as “a bit of a nuisance”; a truly horrific experience is “well, not exactly what I would have chosen”; a sight of breathtaking beauty is “quite pretty”; an outstanding performance or achievement is “not bad”; an act of abominable cruelty is “not very friendly”, and an unforgivable stupid misjudgement is “not very clever”; the Antarctic is “rather cold” and the Sahara “a bit too hot for my taste”.[28]
在“轻描淡写”法则的作用下,将痛苦的慢性疾病称作“小恙”,对惊恐万状的经历以“与自己的预期不大符合”一笔带过,把惊世之美说成是“挺漂亮的”,丰功伟绩降格为“还不错”,惨无人道变成了“不大友好”,不能宽恕的愚蠢错判反而被形容为“不太明智”,南极“比较冷”,撒哈拉地区“对我来说稍微热了点儿”。
说得越严重,反而越会遭到英国人的怀疑,认为说话人言过其实,并往往嗤之以鼻,甚至不露声色地反唇相讥;说得越激烈,反而越会造成威压感,让英国人觉得要签署城下之盟似的。
然而此后两个月内,“执迷不悟”的我又据此上了两个报告,试图说服领导。这出于公心,毕竟英国大学的牌子这些年运作得不错,很多中国学生和家长都买账,正是可以大干一场的时候;也有私利的考虑,提高雅思要求,降低中介费,业绩肯定下滑,我这个英国大学首代首当其冲,若要被问责,难免为此而“躺枪”。
不过,我毕竟只是个执行者,真要是政策上有调整,又能如何?于是我对自己在会上的强硬态度有些后悔——留下个“不听话”的坏印象,尤其是,我的报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学校来信了,“基本确定”提高雅思写作成绩。我的心头阴云密布,要知道,我的工作合同又快到期了,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呢?当原则与饭碗发生冲突的时候,原则是否一定那么重要呢?我“中年危机”的前奏(失业)来得也太早了点儿吧?
正当我在中介培训时开始暗示学校有提高雅思写作成绩的意向时,英国大学突然改变了决定。2013年10月18日,录取办公室发来正式决定,2014年入学要求中,研究生专业的雅思成绩维持6.5分,单项不低于6分。一个月后,我得到了大学人力资源部的续约和涨薪通知。
我并没有什么喜悦或是胜利的感觉,只是比较欣慰,欣慰自己能有发表意见的空间,欣慰英国人能有理性的接受,而这之间那段诡异而难熬的空档期,是英国人的真性情。正像对英伦文化有细腻了解的美国思想家爱默生描述的那样:
他们既不期望发号施令,也不喜欢俯首称臣,但希望自己做主。[29]
当然,这蜻蜓点水的交流不能深入解决问题,紧急情况甚至无人处理。真遇到麻烦,英国人会轻描淡写地解释原因,顺便为无法挽回的损失表示一下歉意,然后,再照此办理地去处置其他的事。
英国人待人热情,一般也不会对责任人剑拔弩张。他们会开始讨论解决方案,但体制上普遍存在的问题一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有个结论,而新的措施在实施过程中又会遇到同样的或不一样的问题,于是再讨论解决方案,再出台新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