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中国教育体制锻造出来的精英阶层,同时又在英国或国外留过学,是二元教育制度的受益者。深谙国内文化环境,又浸染于西方思辨、多元的意识形态氛围,精通汉语、英语,能游走于两种思维方式的夹缝中,并靠这种“走钢丝”的技艺谋生。
在留学中介、教育机构举办于高档饭店、写字楼的展会上,穿梭着这样一群人——
他们或西装革履,或商务休闲,左肩挂着黑色圆柱状皮面尼龙套,内装落地式易拉宝;
左手拎着带有学校Logo的布袋,内装桌布和部分印刷品;
右肩背着电脑包,有时右手还会推着一个“四轮驱动”的行李箱;
他们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地走到展位前,身手敏捷地抽出桌布,轻轻一抖,铺在展位的桌子上,把上面的大学Logo准确地暴露在最醒目的位置;
然后把手提电脑压在上面,并熟练地打开早已寄送过来的三四个纸箱,里面是近年来经常被中国海关当作“问题出版物”而扣留的大学手册,之后分门别类地摆放在桌面上;
不多时,他们轻盈地拉开黑色皮面尼龙套,取出易拉宝,用脚抵住底座,轻轻拉起2米长的一幅彩色画面,固定在折叠支架上;
掸去手上的灰尘,抹去脸上的疲惫,他们开始或谈笑风生,或煞有介事地与参会的学生、家长、合作方侃侃而谈。
这个人群,不出意外,是英国校代。
手册、桌布、易拉宝是他们的家伙事儿,代表他们的身份,也是他们的饭碗,仿佛行走江湖的艺人拉开架势、撑起场面,“有钱的给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有时,又像算命先生,摆个摊儿,支个幡儿,说道说道留学路上胜算几何。
单说这些手册,设计风格时尚、典雅,超出国内业界一筹,印刷精美,一般是质量上乘的铜版纸,从各个展位望去,五色斑斓,赏心悦目,不看广告,还以为是出版社做的书展。
在提倡无纸化的今天,这些有点不合时宜的印刷品的确还支撑着展会和大学的门面——有,不一定提升档次;没有,一定招人冷眼。英国大学一年到头想着节约开支、缩减预算,可手册的设计、制作和运输向来不含糊,至今不大愿意外包给物美价廉的中国、印度市场,而是我行我素地自己动手,不远万里地顽强寄送。
价值不菲的手册有些进了学生的书包,还有些被另有所图的人收入囊中,他们冷不丁地抽去几本,嘴里却悻悻地嘟囔几句:“这玩意儿倒是占分量,可不值钱,没有报纸好卖。”
英国校代的全称是英国高等院校驻华代表,雇主一般是英国大学,并不是代理或中介,他们以校方名义负责区域内招生宣传、品牌推广及与中国院校的校际合作,以代表处的注册实体出现,散布在中国的几个超大城市,以北京最多,办公室规模从1人到8人不等。
这些英国教育的代言人,按照老舍话剧《茶馆》中的台词,算是“吃洋饭儿的”,与进入国内的国外制造业、金融业、工程监理业、建筑设计业的管理人员一样,有些像过去的“买办”,挣英国人的钱,而“羊毛”却出在中国学生身上。
不过,比起前面提到的行业,英国校代的收入可能还不如人家交的税多。而有一样是钱买不到的,也是别的行业难以比拟的——称谓。
虽然经常被称为“校代”、“总监”、“主任”,但他们更希望被人称作“老师”,突出自己的教育功能,而不是销售职责。
他们坚信自己做的是善事,是西学东渐的传承,是为千百万心怀留学梦想的学子“传道授业解惑”的领航员!他们的努力还加快了中国教育界的国际化步伐——请原谅,这个圈子的人有时会意**于某种形而上的冲动,希望英国的教育,或者说新的体制与思维,能够改变中国未来的命运。
英国校代的本土化程度很高,几乎清一色的中国人,或持有他国护照的华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中国教育体制锻造出来的精英阶层,同时又在英国或国外留过学,是二元教育制度的受益者。深谙国内文化环境,又浸染于西方思辨、多元的意识形态氛围,精通汉语、英语,能游走于两种思维方式的夹缝中,并靠这种“走钢丝”的技艺谋生。
当然,他们之所以这样能乐此不疲地留在国内,横贯东西,除了兴趣、理想、冲动,多半也是无路可走。
留在“好山、好水、好无聊”的英国,虽然不一定像在澳洲去养牛、摘苹果、锯木头、当电工,可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在社会上应该也属于“沉默的大多数”,经济上应该也一样不好找工作,生活上应该也多数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安逸、休闲得诚惶诚恐,提前进入退休、养老状态。
“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在国内,迎着雾霾、沙尘暴,嚼着胶鞋底做的软糖,吃着地沟油炸的油饼,陪护着注射过期试剂的孩子,英国校代宿命般地毅然投身于世界上规模最大、竞争最激烈、最能体现自我价值的中国留学市场!
这并不能说明他们一定喜欢迎接挑战,并不能说明他们一定无所畏惧,归根结底,他们还是中国人,别无选择。
走南闯北的英国校代,靠往返中英之间、往返中国城市之间的行程,成为各大航空公司、宾馆饭店的金卡、白金卡、钻石卡会员,住的大部分是一人一间的五星级,有些财大气粗的英国大学还允许校代飞公务舱!
他们有让圈外人艳羡的口头禅——“我刚从英国回来”或“我下周回英国”,透着四海为家的国际化风范。
不过,英国校代的出差强度早已明确写入了职位描述(job description),而且在现实中不折不扣地予以实施。我曾有无间断出差一个月的经历,而两周、三周的连续奔波在公认的招生旺季几乎成为标配。
他们必须跟上英国人“一天一个城市”的节奏,他们必须承受恍惚间忘了房号、忘了下一个抵达城市的尴尬。
还好,英国校代的休假时间比体制内的单位多好几倍,在微信中“晒”得最多的,除了展会现场,就是度假风光,和英国人一样——
Work hard. Play hard.(勤勉工作,疯狂娱乐。)
他们是中国高校的座上宾,尽管时不常会遇到“您的学校在哪儿”的问询,但仍会不厌其烦地为合作方讲解英国大学的基本情况,布道一样深入浅出地与中方熟悉的场景勾连起来:“相当于咱们国内xxx大学”,“就好比美国的常青藤”,“这一优势可以比肩牛津、剑桥”。
毫不夸张地说,英国校代几乎人人都是“话唠”、演说家。在英国课堂里“舶来”的演示(PPT)、讨论发言、演讲的素养,加之业务中相同的话说上一千遍的实践,于是再木讷的嘴也能滔滔不绝,而且精进成随机应变、现场取材,所以,必须给他们限定时间,否则什么样的活动都会变成独角戏或单口相声。他们能忽悠,却并不屑于纯销售的“多多益善”,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捍卫着录取和道德的底线,而不愿苟且地去拿不明不白的钱。
曾几何时,他们始终是独往独来,单兵作战,远离英国,仿佛浩瀚大洋中的一个个孤岛,而心理上的距离更是遥不可及。国际化并不都是令人愉悦的默契与交流,很多情况下,国际化就是摩擦、冲突,本质上是文化的砥砺。
文化的碰撞疏离了自己与“组织”,归属感变得稀薄而脆弱。英国校代终于意识到,脱离国内体制的自由,是用孤独换来的,仿佛《叛舰喋血记》中绝望的独白:We are not locked in; we are locked out. (我们逃出了牢笼,但却无家可归。)
英国校代在市场运作与非盈利机制的二律悖反中忙得团团转,却始终走不出英国人(或者说英国院校)设下的迷局。他们投鼠忌器,想向英国人发火,又担心丢掉工作;想干脆得过且过,又不甘心错过唾手可得的市场机会。其实,他们纠结的核心问题是:我们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他们经常在两种文化的冲撞中自我迷失。
终于,他们在文化磨合中浴火重生,打破了英国大学间的隔膜,最终找到了——确切地说是建立了——“组织”。
2015年1月,由英国校代和澳大利亚校代(包括英国赫瑞瓦特大学、英国邓迪大学、英国格拉斯哥大学、英国班戈大学、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英国罗伯特哥顿大学、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联合发起的“海外高校促进会”第一届峰会在北京举行,没想到“一发而不可收”,如今来自英国、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等国家的100多个高校(以英国高校为主)的代表每个季度都在一起切磋、研讨,目前已经组织五届峰会了……
开放的胸襟是英国校代自我发展的开始,是英国留学行业自我升级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