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吵到他人,H到户外去听电话了。
我倏然滋生出一片轻松感。咳,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听她发表过这么一大套一长串硬邦邦的高论,实在有点受不了。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旁边标有萨特座位的那个位子是空的。哈,连萨特都被吓跑了!
我承认驳不倒她,但不中听,很刺耳。体育已是同时能激活几十亿人巨大**和崇高感能量的、老少咸宜人见人爱的人类头号宠物,怎么可以这样挖它的老底?
她回来了,脸色更加阴晦。
我怕她再发宏论,决定先发制人,以扭转今天憋闷死人的气氛。我抢着说:“借老兄的话题,我也来问问你,赫拉克勒斯在想什么?”
H阻止我:“我有要紧话——”
我打断她的话,坚持发问:“我刚才看了赫拉克勒斯一眼,心有灵犀,忽然听到他要问你:几大古文明中为什么只有古希腊有人体雕塑?在远古的生殖崇拜期,世界各地都有突出表现性器官的男女**雕像;可是到了新石器时代之后,各古文明的人像雕塑都穿上衣服了,唯独古希腊的神像和人像都是**的脱衣秀,为什么?”
这个问题H有点兴趣,随口答道:“前面我不是给你说了吗?古希腊首创对体育冠军的无限崇拜,要给奥运冠军雕像以让万众瞻仰风采,而冠军比赛时是脱光了的,当然雕像不可能穿上衣服。古希腊的神,譬如这个体育之神赫拉克勒斯,还有太阳神阿波罗等等,都是以奥运冠军为模特儿雕塑的,所以神也跟着成了脱衣秀。”
“可是,你刚才也绘声绘色地说,绵延1000多年的古希腊奥运会,绝对禁止女人参加和观看,当然就绝对没有女冠军,为什么还会有巴黎罗浮宫里镇馆之宝的古希腊**维纳斯呢?”
H被我问住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霸占话语权了:
“哈,你呀,超出体育就不灵光了。
“电脑要不被黑客攻破染上病毒,软件要经常打补丁;要使你的答案不被艺术史权威黑客袭击,还得请我这个开过《东西方美学对视》课程的客座教授来为你打补丁。
“你能从你的‘奥运为战争’的怪论论据中,举一反三地推理出古希腊人体雕塑发祥于古希腊对奥运冠军的崇拜,我很惊叹。没想到你与我‘英雄所见略同’。
“古希腊男**雕塑在公元前7世纪的古风期出现,就在奥运会开创之后的几十年,说男人体源自奥运冠军这在历史年代上很吻合。然而,女**雕塑却滞后了300年,要到后古典期的公元前4世纪才出现。那时在雅典出了一位敢为天下先的大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活动于前370 -前330年),是他第一个雕出了女**神像《尼多斯的阿芙洛狄忒[1]》。
“可惜原作已失,现存梵蒂冈博物馆的是罗马时期的摹制品。**的美神阿芙洛狄忒把脱下的衣服放在一旁的石瓶上,正预备举步入海沐浴;她的身体重心放在右腿上,全身形成极其优美的S曲线,她似欲行又止,略显羞怯之态,女性的温柔、妩媚和雍容风度刻画尽致。”
“普拉克西特列斯首创女人体,这和奥运会毫不沾边,这算什么‘补丁’?”H语带反讽。
“不,女人体也超链接到了奥运会。请看这根链条:男奥运冠军雕像在古风期脱光→(突破)男神像以奥运冠军为模特儿在古典期脱光→(再突破)既然男神能脱光,为什么女神不能脱光?于是普拉克西特列斯理由十足地雕出了第一个脱光了的女神雕像维纳斯。至于罗浮宫里脱光了的米洛岛维纳斯,那是后来者,比普拉克西特列斯要晚两个世纪了。”
“嗯,这个‘补丁’还不错!”她说。
“何止不错!赫拉克勒斯给你我打了100分!”
“算了算了,低智商的100分。我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且慢,这可不是低智商!历代大教授们编的艺术教科书,哪一本不是说古希腊登峰造极的人体雕塑是古希腊人的人本主义理念‘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感性显现,是古希腊人精微的艺术视觉发现了人体的大美?你我的‘奥运冠军脱光比赛才发祥了古希腊男女人体雕塑’的新理论,足以让千年艺术史权威难堪。你说,咱们能不春风得意一回吗?”
“还是把自吹自擂打住吧!”
“不能,赫拉克勒斯还不让我打住,他让我加一个更有想象力的‘补丁’——古希腊不穿衣服的雕塑不正常,是不符合‘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另类艺术。”
“你想胡扯些什么呀?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H不耐烦了。
“等等,听我把话说完。古人类学的考古证实,直立的南方猿人,全身还有很密很长的毛,可是到了200万年前的智人,身上的一身厚毛就进化没了,只留下了稀而短的汗毛。这太不可思议了!200万年前,正是地球的冰河期啊,很冷,怎么把一身毛给进化没了呢?同时期的猩猩、黑猩猩都没有掉毛啊!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已经会打猎的智人,在剥皮吃掉野兽肉之后,发现兽皮可以裹在身上御寒,到天热的时候又可以随心所欲地脱掉,这绝对比自己的体毛来得优越。久而久之,优胜劣汰,人的体毛就被可穿可脱的衣物淘汰掉了。这就是说,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特征之一,就是穿衣服。穿上是人的正常态,脱光是另类态。因此,人类在石器时代生殖崇拜期之后的各大古文明,其正常态的人像艺术(雕塑和绘画),全都穿上衣服了(只有印度教、佛教中的极其个别的神,因为特别的教义而使得夜叉的雕塑是**的)。别看古希腊人体雕塑是世界艺术史上的顶级瑰宝,但它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常态。
“同理,当代欧洲人闹腾了很多年的天体营怎么也成不了气候。譬如在法国蓝色海岸盛夏所开的天体营里,男女老少个个一丝不挂,互相观摩‘人体美’。明明是返祖到南方猿人那里去了,可偏说是突进到了最‘前卫’。然而,你前卫却没法再长回猿人老祖宗那身毛。只要天凉那么一点儿,还得穿上衣服回到常态,不然就会要了你的‘前卫性命’。
“哎,没想到我们这么胡扯一通,还扯出了一个空前鲜活的艺术考古理论:古希腊奥运会是人体艺术之父!哈哈……”
可H——和我派对的“廉价的快乐分子”,还是乐不起来!今天她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她的话音里依然是撒了二氧化碳干冰,冰冷:“你说得有理,古奥运会造就了一枝独秀、登峰造极的古希腊人体雕塑艺术;可是我说,现代奥运会却造就了人体的严重自残!”她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了看萨特座位,发出感慨:“萨特说,存在是荒谬的;我看最荒谬的存在莫过于奥运会了。”
[1]罗马语称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