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H居然迟到了半小时,对记者职业的人来说实属罕见。她的解释是出门前得悉一位受伤的运动员朋友住院了,看了很心痛,实在不忍马上离去,因此耽误了。
H拿出一件从雅典买回来的小礼物——古希腊六大雕塑家之一的里希珀斯所雕的大力神、体育之神《赫拉克勒斯》,摆在我面前。
“这个肌肉里藏着核能量的超人我很喜欢,谢了!”我说,“哎,你这次采访的雅典奥运会有两个空前:一是把地球上60亿人中的40亿都折腾得废寝忘食、狂呼乱叫,十多天中都在提着心过日子;二是从国际奥委会主席到世界各国的传媒,都在激赏体育终于回归到了原汁原汤的古希腊奥运精神。我想,这回你的话题准会像维苏威火山喷发了,哇,我得赶快逃离庞贝城,不然准会被你聊死。”
“你说这次雅典奥运会回归到了古希腊奥运精神?”H失去了往日总是爱找乐子并首先享受欢笑的常态神情,问话很是崚嶒尖硬。
“难道不是?”我反问。
“你问问你面前的赫拉克勒斯,他在想什么?”
故弄玄虚不是?
我干脆来个断然否定:“赫拉克勒斯什么也没想,他是故作沉思态。证据很简单:无论是古希腊体育运动员的大量雕像,还是现代汗牛充栋的体育大明星的摄影作品,哪个不是抓住运动员巨力迸发的那一瞬间形象?什么时候见过像他那样的沉思状?沉思,请看罗丹雕塑的《地狱之门》上的‘沉思者’,那才是坐在地狱之门上的哲学家的专利。身体肌肉特别发达的人,其‘思想肌肉’就羸弱;反之亦然。奥运会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远、更强,什么时候提倡过更思?因此,这个赫拉克勒斯是想而无思,乃是故作沉思。”
她一点儿也不想加些幽默调料而一本正经地反击回来,说:“里希珀斯雕出体育之神的沉思,正是他最脱俗的亘古独一的原创性之所在。”
接着H居高临下地教诲:“看来只有我来告诉你了。赫拉克勒斯首先在想在问:奥运会冠军头上戴的橄榄枝桂冠是和平的象征吗?换句话说,奥运精神的精髓真的是为了和平吗?——胡说!”
什么?!奥运会的和平精神是胡说?这太“语不惊人死不休”了。我反驳:“不,赫拉克勒斯在想,资深体育记者H说出违反常识的话才是胡说。有则幽默: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则看着尼采的遗体说,尼采才死了呢。同理,不是别人胡说,你才在胡说呢。等等,你自己的文章就鼓吹过——”
我从包里拿出她近来发表的一篇报道念起来:“古希腊奥运会创始人伊菲图斯(Iphitos),与斯巴达立法者利库尔戈斯,还有皮沙城邦执政官克莱奥森斯,订立了著名的《神圣休战条约》。条约规定,在奥运比赛期间,即使是正在交战中的城邦也要无条件地停战,而且不得加害于参加比赛的运动员和观众;运动员、亲属、教练员都要在宙斯的神像前宣誓,遵守规则和友好相处。延续了1168年的古奥运会,都遵循了这个停战规矩,这就是奥运会的和平灵魂。”
我放下报纸语义双关地调侃:“你老兄今天怎么把灵魂给丢了?”
H让我停住:“别念啦!”
我更来劲地接着往下念:“根据古奥运会的《神圣休战条约》,很多国家发起签署一个文件:今后在奥运会期间,世界各国要像古希腊各城邦一样无条件停战。这是本届奥运会回归古奥运精神的最有意义的事件之一。”我再次放下报纸问:“喂,怎么啦?你今天怎么患上了自残癖啦?”
H板着面孔地问:“这个协议最后签成了吗?”
“没有,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当今世界最喜欢打仗、最会打仗的美国拒签,所以这支回归奥运精神的圣火刚点着就被灭了,对吗?”
“对,不过那是另外一个问题。美国拒签是完全意料中的事,”我说,“当今美国是何等国家?它已经伟大到了一国顶万国、一句顶万句的境界了。凡不符合美国国家利益而只仅仅对人类有利的条约都不签,例如,绝大部分国家已经签署的挽救地球变暖灾变的《京都协议》它拒签,戴安娜煞费苦心奔波促成的《反地雷公约》它不签,还有什么禁止生物武器条约、全面禁止核武器条约都置之不理,即使签了的美俄导弹防御协议,它觉得不符合美国当下利益就理直气壮地撕毁了,甚至联合国会费它都可故意拖欠不交而作为要挟国际社会的筹码……这一切全世界只能干瞪眼。你知道这是什么机制让美国获得这等盖世气派的吗?是民主理论中的一条基本原理: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腐败。由于这条原理,奋斗出了权力制衡的美国民主制;同样是这条原理,当美国在国际事务中上升到了独大之后,即获得了没有制衡的绝对权力之后,它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造就了绝对腐败的非凡气派。”
哇,没想到今天我又迸出了一句水灵灵的妙语——不管谁当总统,美国的绝对国际权力,必然导致美国追求国家利益独大的绝对腐败。
H面对我的沾沾自喜却冷冷地说:“我看了赫拉克勒斯的沉思状悟到,美国拒签奥运会停战协议不是绝对腐败,而是拒绝伪善,回归到了奥运的本真。古希腊奥运会的本真宗旨是为了战争!”
“你,你说什么?!”我更吃惊了。
H今天的神情真的是基因突变了,变得似萨特或西蒙·波伏娃那样的哲学式的崚嶒。她接着从干涸的历史书卷里,编码出一条失去了水灵灵的推理语链:
“在我走访奥运会发源地——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奥林匹亚体育圣地——之前,我从来都没怀疑过奥运倡导和平的公理。
“可是,我到那里看了原始奥运遗址,看了博物馆,一天晚上,在宾馆里对着我要送给你的《赫拉克勒斯》发呆,突然冒出了一个顿悟:原始奥运会的内蕴宗旨,是为了通过军事体育比赛,训练出更快、更高、更远、更强的上战场的战士。毫无疑问,奥运会在骨子里头是为了战争!
“我开始把这个顿悟逻辑化,证明古奥运会确实是直接为征战准备强大膂力的兵员。
“公元前12世纪,希腊北部落后的蛮族多里亚人南下,一举消灭了古希腊南部两个辉煌的文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文明和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造成了500年的‘文化黑暗期’。
“多里亚人之所以能横扫千军,奥秘是发明了军事体育。部族全体男人从不从事生产(农业、手工业等活计,全部由俘虏、奴隶来承担),一生专职进行格斗、快跑、掷铁饼、投标枪、架战车等军事训练,浑身鼓凸着钢铁般的肌肉,自称是大力神、体育之神赫拉克勒斯的后裔。
“多里亚人中的强中之强是斯巴达人。斯巴达人把军事体育推到了极端。每个出生的婴儿,就要用烈酒洗澡。如果发生抽风或者失去知觉,就让他死去。即使是过了这一关的婴儿,还要抱到长老那里去接受体检,如果长老说不健康,就得抛到山谷的弃婴场去。他们认为,健康的婴儿才能成为未来强悍的战士。男孩7岁就要离家过集体军营生活。这时就配有专门教练教孩子格斗。每个男孩在每年的宗教节日时,要接受一次鞭笞,打得浑身血痕而不能求饶喊叫,以训练孩子的忍耐力。12岁后参加少年队,军事体育的强度和残酷度跟着上升一级。此外,还加了在野外严酷条件下的所谓生存极限求生训练。如果有男孩在相互搏斗的比赛中被打伤或被打死,无人理睬,因为弱者在斯巴达战士中没有地位,输了还不如死去的好。从20岁到60岁的男人都是战士,要为斯巴达城邦国出生入死。总而言之,就是因为发明了全民军事体育,斯巴达战士在古希腊200多个城邦国中所向披靡。
“这不是最有力地证明,古希腊人发明体育的初衷就是为了备战吗?
“古希腊有200多个城邦国,它们意识到,要想不被灭亡,就得效尤斯巴达人。这样,军事体育就成了每个城邦的立国之本,在全希腊蔚然成风。
“在奥林匹亚圣山下的奥林匹亚村,有最高天神宙斯和天后赫拉的神庙。每年7到8月,全希腊都要到此举行祭奠。在这活动中,自发加进了竞技比赛的活动,非常吸引人、非常激动人。到了公元前9世纪,伊利斯城邦执政官伊菲图斯,把这个宗教性的竞技活动,改为全伯罗奔尼撒的体育竞赛,并规定每四年举行一次。这就成了奥运会的雏形。以后,这个伯罗奔尼撒半岛比赛,渐渐扩大成全希腊各城邦的竞赛,取名为奥林匹克运动会。第一届奥运会的时间是公元前776年。
“哲学家柏拉图不是多里亚人,是雅典人,可他这位理智型的书生,在年轻的时候都参加过角斗比赛并获胜。柏拉图在他写的《理想国》里规定,12~17岁儿童都要进体育学校,接受赛跑、铁饼、标枪和角斗等军事体育训练。他到70岁高龄了,还去奥林匹亚村观看奥运会的比赛。由此可见军事体育在全希腊风行的程度。
“为什么古奥运会的运动员全是男性?因为男性是战士。为什么奥运会的比赛项目全是当时的军事项目?因为体育训练是为了准备打仗的壮丁。为什么运动员全都要脱光了比赛?因为观众要看战士肌肉发达的程度,肌肉即力量、肌肉即国力。
“打仗是男人的事,延续一千多年的古奥运会从来没有女人参加比赛。因为男人都脱光了比赛,所以禁止女人观看奥运会。如果有女人偷看,一旦被发现,就要把她扔到山崖下摔死。有一次奥运会,有位妇女假扮男装混了进去,在她为亲人获得冠军而忘形欢呼时,其女人声音被一旁的人识破了。奥运会管理者决定要把她处死。可是,这届奥运会中她有几位亲人都得了冠军,这些国家英雄都出来护卫她,没法子,只好作罢。奥运会为了避免再发生此等事情,发布了一条新规定:以后的奥运会观众看比赛也要脱光,以防女人再乔扮男装混入——”
“哈哈,古奥运会上还有这等有趣的花絮?”我打断她的话。呵,总算从她长篇干涸的话语中,吸到了一滴水分,趁此享受了一下久违的对谈快乐。
可今天的H——这位多年廉价快乐的对话伙伴——却不和我同乐了,还是像进行博士论文答辩那样继续她的滔滔不绝:
“战场上常胜的斯巴达人,在奥运会上也是常胜者。在冷兵器时代,一个国家的战争能量,是其男性公民肌肉力量的总和。历史记载,在一个多世纪的历届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其五项全能的冠军几乎为斯巴达人所包揽。斯巴达运动员吉波斯奋在公元前624—前608年间5次获摔跤冠军。斯巴达人的强大国力与体育冠军数的相关性,宣示了三个古希腊等式:
体育冠军数 = 国防实力;
体育冠军 = 国家英雄;
体育强国 = 军事强国。
“因为这三个等式,产生了全世界古文明中所绝无仅有的对体育冠军的无限崇拜。这个崇拜首先是国家行为:
“要雕塑家为冠军雕运动塑像,摆放进神庙里,和神像一起受万众瞻仰。例如米隆雕塑的《掷铁饼者》就是供在神庙里的铁饼冠军雕像。
“要音乐家为冠军写颂歌,让大众唱颂。当时还没有发明记谱法,乐曲全都失传了。但根据柏拉图著作的记述,古希腊音乐已经有了调式,是单声部的、一字一音的,其冠军颂歌是‘尚武的’雄壮之歌。
“要诗人为冠军写颂诗,在奥运会上朗诵。例如,古希腊抒情诗人品达罗斯就为了礼赞比赛优胜者而写出了著名的作于公元前498—前446年间的《竞技胜利者颂》(Eninicia)的颂诗。全诗共4卷44首。4卷分别题为《奥林匹亚竞技胜利者颂》《皮西安竞技胜利者颂》《地峡竞技胜利者颂》和《尼米安竞技胜利者颂》。这些颂诗开篇先说明冠军被赞颂的原因,接着引用与冠军故乡或其先人有关的神话传说,最后把冠军推到了神的高位。
“我冥思了这些历史记载,然后再看《赫拉克勒斯》,立即感悟到他在想什么了。崇拜冠军的古希腊人都心知肚明,今天体育场上的运动健将,明天就是战场上攻城略地的英雄。古希腊奥运会的滥觞,源于征战的需要。无论其内在目的还是客观效果,都是在强化各城邦的战争机器。奥运会的暂时停战条约,不过是为了让各城邦的代表能正常比赛。比赛完了各城邦间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一直打到各城邦国众败俱伤,被北方的马其顿人顺利入侵而全歼。
“你说,我们今天再来签订一个奥运会期间停战协议是不是虚伪?古奥运会根本没有和平象征的符号意义,你还回归什么?发明‘斩首行动’战术、力求速战速决的美国人,怎么可能签——”
她的手机响了,不得不中断她的“惊世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