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反人类分子”(1 / 1)

她很烦闷,要我坐她的车陪她出去转转。

倒霉,她刚才迟到,慌忙停车停错了位置,前窗玻璃上已压着交通警察留下的罚款单。既破小财,还添乱(要花时间去交罚款)。她的神情近乎忧郁症症状了。

H在车上告诉我,她刚才接的是报社同事的电话。同事告诉她,她这两天休假期间,报社接到很多读者的电话和收到读者几百个电子邮件,都在激烈批评她发表的《赫拉克勒斯在想什么》那篇奥运评论。H说,她的文章的内容就是刚才在花神咖啡馆对我讲过的,古奥运会是直接为战争服务的,所谓回归到古希腊奥运的和平精神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古代冷兵器时代,战争胜负决定于全体战士人体力量的总和,体育确实与战争胜利密切相关;到了热兵器时代、特别是今天的电子信息战时代,体育与战争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可人类还是像古希腊人那样,狂热地把奥运冠军奉为国家英雄,把金牌数当作国力,这不恰恰又在执着地延续着古奥运的战争精神基因吗?

我揶揄她:“这下你可惨了!你那反奥运会的异端邪说,对我说说无碍,至多得罪我一个;可你写成文章发表出去就犯下‘反人类罪’啦!你反了40亿**收看雅典奥运会的人类,伤害了他们的感情!感情是什么?乃是不喜欢辩论什么道理的情绪。因此,不管你这个‘资深’深到旁征博引、言之凿凿,起码40亿人类会把你当作一个反人类罪犯,把你扭送到海牙国际法庭去!”

H没有接话,把车拐进了一个小巷停了下来,说:“到吕德斯剧场去坐坐吧,那里安静又透气。”

吕德斯剧场?我在巴黎住了那么多年,耳闻过在巴黎5区有个古罗马人占领时期建造的吕德斯露天角斗场。好像是19世纪中叶修路时才被挖掘了出来。多亏大文豪雨果大声呼吁整建,才作为古文化遗址保存了下来。可我从来没去过。好,走!

她领着我走到吕德斯圆形角斗场的最高处,在当年罗马总督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环视四周,当然没法和罗马的大斗兽场媲美,可也能容纳10000多人。30多层石砌梯形座位,围着中间最低处的一个圆形沙地——那是当年人斗人、人斗兽的表演舞台。

我逗H,还是想她开心一点儿,说,我感觉回到了公元2世纪的巴黎(那时罗马人叫吕德斯),听到下面角斗士的厮杀声,听到10000多观众一波又一波的喧嚣。一位角斗士被刺破腹部而倒下了,观众疯狂地呼叫:“杀死他!杀死他!”取胜的角斗士正在仰头看着你这个女巫,你如果把大拇指朝下一指,取胜者就会立即杀死角斗士。

“喂,女巫,你的大拇指此刻决定是朝下还是朝上?”我继续找她寻开心。

“古罗马人消灭了古希腊人开创的奥运会。他们把体育比赛恶变成了最残忍的观赏节目,”H完全答非所问,“其实我们今天看奥运比赛何尝不是如此?性质和古罗马人一样,也是在观赏残忍,在看运动员长期自残的残忍果实。”

我愕然,听不懂她说的话,愣愣地看她。

H沉默了片刻,又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惊人之语:“我想辞职不做体育记者了。”

“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你开什么玩笑!”我说。

她说她当了多年的体育记者,交了很多世界各国的运动员朋友,对他们最强烈的印象是“纸老虎”:最健壮魁梧的外表,包装着千痛百伤的非健康的内在。

“我和你约会之前,去医院看了我的好朋友玛赫雅娜,真是惨不忍睹啊!”

H对我细说缘由。

她和玛赫雅娜是在尼罗河游轮上度假时相识的。玛赫雅娜当时在法国柔道队,还没出道,默默无闻。过了两年,19岁的玛赫雅娜成了一匹黑马,一跃拿到了奥运会的银牌。H为她写了篇专访,称她是有运动天才的未来之星,是编织大众明日之梦的造梦者。为了明日的金牌,教练给她进行人体极限的大运动量训练。半年下来少女满身伤痛,常常半夜痛醒顾不得礼仪而给H打电话诉苦。在电话里她失声痛哭,一会儿说自己对柔道非常着迷,一会儿又大骂教练是“慢性杀人的恶魔”。有一次腰骨被摔伤了,不得不停止一段训练。在养伤将结束的一个周末,她开车带着在巴黎大学学金融专业的男友,去卢瓦河有浪漫故事的古堡去“贵族两天”。谁知途中不知怎么扭了一下,腰伤突然发作,车子失控冲出了高速路……男友丢了性命,她未满20岁就两腿瘫痪永远坐上了轮椅,这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灵与肉的伤痛啊!

“你知道玛赫雅娜这一次为什么住院吗?”H问完又自答,“又是大运动量训练受伤!右手严重骨折,连神经都被弄断了,还断了两根肋骨。失去了双腿之后的她又失去了右手!”

我不解:“你不是说她永远坐上了轮椅了吗?怎么还可能大运动量训练?”

H叹了口长气,说:“玛赫雅娜离不开体育,凭她的超级意志,又争得加入了法国残疾人运动队。她选择了举重。残疾人举重是躺着举的。当残疾运动员举起杠铃时,两端有两个保护者,如果举不起来当杠铃压下来时,保护者立即在两头托住,不会压到运动员身上。可是什么都有意外,就在玛赫雅娜又向世界纪录冲击时,她没有能举起来,杠铃重重摔落下来,而右边的那个保护者偏偏又失手,倾斜的杠铃打下来,把她的右臂折成三截,还打断了两根肋骨!”

H的眼圈红了,她赶忙拿出手巾纸擦掉涌流的眼泪。

这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沉默许久后H自言自语:“不错,体育对于大众来说,非常有益健康。可是体育对于职业运动员来说,是漫长、持续地对健康地残害。我认识的世界各国许多体育名将,没有听说过有一位是没伤的。踢足球的断了鼻梁,举重的椎间盘滑动,田径赛跑的其膝盖磨损提前20年进入老年,拳击的脑震**,一级方程式车赛那简直就是高概率的死亡比赛……过去古罗马人观赏的是人和人、人和猛兽间的互相残杀;现在我们在奥运会上观赏的是运动员由长期自残所浇灌出来的苦果。这不都是在欣赏残忍吗?

“我不愿意、再也不忍心去赞美玛赫雅娜那样的自残苦果了。所以,我今天走出病房那一刻就决定要辞职了。”

我劝说:“你是不是太情绪化了?辞职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体育比赛规则在不断改进,体育设施也在科技进步中不断完善,这不是在尽量减少运动员的危险吗?我认为你应该鼓吹体育变革,而不是辞职。”

“不,有一个体育的根本规则是不可能更改的,而这个规则恰恰是运动员必然要自残的宿命。”

我耸肩摊手,表示不以为然。

她接连问了我一串问题,只要我回答“是”或“不是”。

她问:“体育的根本规则是比赛,是不是?”

“是。”

“每次比赛都要记载下本项目的记录,例如百米短跑的最新纪录等,是不是?”

“是。”

“运动员的比赛不仅要赢对手,而且要突破前人记录,是不是?”

“是。”

“要突破前人记录的根本办法是,比前人增加更大的运动量,是不是?”

“不一定,你可以加强科学训练呀。”

“所谓科学训练只是提高一点同等运动量训练的效率而已,而加大运动训练量才是根本,是不是?”

“这——可以说是吧。”

“要突破纪录,就得加大运动量;不断提高的世界纪录,逼着不断加大运动量训练;这个无限循环的结果,一定会导致运动量超人体负荷,是不是?”

“可能。”

“不是回答‘可能’,而是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长期超体能极限的训练,必然会导致运动员伤残,是不是?”

我不吭声了。

可她还不罢休:“体能的支付已到极限,每次比赛只是在争夺仅差零点零几秒的胜利。为了赢得对手,为了突破世界纪录,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一些运动员就去寻求旁门左道,服用能暂时激发更大体能的而被奥运会明令禁止的禁药。雅典奥运会的东道国是希腊,本应该做遵守他们祖先发明的体育公平竞争的表率,可希腊运动员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发生了多起服用禁药的大丑闻,弄得希腊奥委会主席提出引咎辞职。反禁药和反贪污一样,屡禁屡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服用禁药的后果是什么呢?那就是运动员对自己人体进行更严重的自残!我们坐在这个古罗马角斗场里,马上会遥想到罗马人的无比残忍,独裁者克拉苏为了过生日,就出动了800个奴隶和上千头猛兽在罗马大斗兽场相互残杀;可是有谁会去想,今天全世界残酷自残致病甚至致死的职业运动员,远远超过古罗马角斗死的奴隶?有谁听到玛赫雅娜在病**残上加残的呻吟?”

我听了H这番连赫拉克勒斯也沉思不出来的动容话语,再也没法和她逗乐了。我被她的观点激活,不由自主地走入了她的思索,把她的感性叙述抽象出了一个观点:“真的,你的叙述太耐人寻味了:是体育合乎目的性逻辑规则,导致了反目的。”

“继续说下去,愿闻其详。”

“你刚才说,古希腊人为了求得健壮的体魄,发明出了一套达到这个目的的体育逻辑规则,即,公平地进行体能比赛,并且记下比赛的纪录。这些合乎目的性的规则,马上逻辑地运转起来:突破前人运动训练量→才能突破前人记录→再突破创造新纪录人的训练量→再创新纪录……如此合乎目的性地运转到了今天,使得每项运动的训练量超出了人体的极限。这时,体育就出现了反目的:运动员的训练就是自残,结果是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普遍的反健康。概括起来一句话,那就是:合乎健康目的性的体育规则,自己运行出了反健康的反目的。好像艺术发展也是如此。艺术要提升必须创新,这是不证自明的公理。为了这个目的,逻辑推理出了一条规则:只有超越或颠覆前辈艺术家的创造,才能推陈出新。‘颠覆→创新→再颠覆→再创新……’的逻辑运行,一直到今天,你我在世界艺术之都的巴黎处处可闻可见艺术的反目的景观。毕加索说,创造乃是破坏的总和,没有规则就是规则;因此,当下没有受过任何艺术专业训练的阿猫阿狗全都能成为红极一时的‘素人艺术家’,任何工业废品和生活垃圾都可称之为现代或后现代艺术的杰作。这样,艺术不是在合乎目的性地不断提升,而是在反目的性地不断沉降。”

“说得很棒!”H亢奋起来。

“谢谢。可是,你的辞职能阻遏玛赫雅娜等千千万万的运动员自残吗?自残不是运动员的专利。你们女人,明明体验到穿高跟鞋是对脚的严重自残,可为了增加虚拟身高的女人们依旧趋之若鹜,无怨无悔。人人皆知抽烟是会致命的自残,可世界仍然有几十亿烟民。对人这个物种来说,核武器是灭绝性的顶级自残,可世界越来越多的国家,或明或暗地在已经可以消灭人类几十次的核当量之上,争着再创完全彻底毁灭人类物种的新高……人的自残不仅幅度广阔而且源远流长,从原始部落发明文身那天起,就喜欢上自残了。偏爱自残似乎是人的本性。当然,在生命界也有自残行为。例如,严冬来之前树木会自残落叶以度过干旱和缺少阳光的冬季;壁虎在遇害时会自残掉一段尾巴而逃之夭夭;海参遇到天敌时会把内脏吐出去给敌人而丢局部保整体等等。生命界的自残是保全生命的智慧策略,而人类自残却是为了各种利益和观念而去残害自己的生命;可人还好意思夸自己是唯一有理性的生命!——坏了,我这不是也被你教唆成反人类罪犯了?今天是怎么啦?一对廉价快乐分子,突变成了一对反人类的犯罪分子?”

H更加迷茫:“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辞职继续干?

我哑然语塞,下意识地摆弄着H送给我的赫拉克勒斯,看着他无声地问:喂,赫拉克勒斯,你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