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本篇可谓庄子的自然哲学总纲。围绕“齐物”这个自然哲学范畴，庄子依次提出了四个相关命题：一，“吾丧我”；二，“天籁”；三，“真宰”；四，知之至。

什么是“吾丧我”？对南郭子綦 qí 而言，就是“似丧其耦”；对于庄周而言，就是庄周与蝴蝶如梦之分的“物化”；郭象对此的注解是“同天人，均彼我”“无彼无是，所以玄同”；庄子的结论是“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也是“齐物”的真谛——主客皆忘，物我两无，然而，如果真是如此，无物可齐，无人能齐。庄子“吾丧我”的本意或许正在于此：不是忘，是无可忘；不是丧，是无可丧；不是梦，是无所梦；不是均彼我，是无彼我；不是齐是非，是无是非。

一个人怎么能够达到如此“吾丧我”的“齐物”状态？南郭子綦的方法是“隐几而坐”，庄周的方法是“梦”。然而，无论是隐几而坐还是梦，都不是方法，都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人生本来如此，人生本该如此。至于为什么如此，庄子的回答是：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不想知道，不必要知道，一切想要知道的努力，都只会让人徒增烦恼。

什么是“天籁”？要言之，天籁就是万物自然而然。南郭子綦的说法是“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郭象对此注解说：“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

郭象在这里以“天籁”借题发挥，自成专论，说它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第一篇“自然哲学宣言”和“人的自然权利宣言”，或许毫不为过，其核心理念有三：第一，天即万物，万物之上没有天，万物自外没有天，我即万物之物，我即天；第二，我自生，自生即自己而然，即自然，即天然，我即天然；第三，我自生，我自然，我自己 自己成为自己 ，谓之天道，我即天道。

在随后对“罔两 wǎng liǎng，无所依凭 问景 影 ”的注解中，郭象进一步主张说：“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 影 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郭象这一“自然权利宣言”，在中国政治哲学史上，无疑具有极其宝贵的思想价值，它至少可以说明，在中国历史传统中，并不缺乏政治自由的思想渊源。

显然，郭象这里的注解和发挥，并非完全符合庄子的本意，至少，庄子的“我” 人籁 与“自己” 天籁 是有天壤之别的。看来郭象并不在乎是否完全符合庄子的本意，他甚至也不屑于回答如果没有造物主，“物各自生而无所出”怎么成为可能？“自己而然”的万物，又为什么会同样遵循“自己而然”这种普遍秩序？这样的终极哲学问题，郭象可以不面对，但庄子不能不回答。庄子的回答，就是“真宰”。

什么是“真宰”？要言之，真宰就是万物自然而然的所以然。这个所以然之真宰，可以想象为造物主，可以称之为上帝，可以理解为真我，可以解释为精神，可以附会为心灵，可以说是道，可以看作是无神论或者有神论，可以看作是唯心论或者宿命论，无论怎样指称它或解读它，“真宰”之于人，在庄子这里，就是决定人的命运的某种不可知力量。庄子说：“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显然，庄子并不认为万物自然而然的背后没有万物之所以然的真宰，而是说，以人的智知，无法知道这个所以然，但可以隐约感知到所以然之真宰的存在。郭象为了自圆其说，不惜索性将庄子的本意曲解到底，对此，他注解说：“起索真宰之眹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将不知道所以然，说成是没有所以然；将无法知道所以然，说成是绝对没有所以然，这是郭象的逻辑，而非庄子的深意。

的确，庄子和郭象都认为，以人有限的智知和有限的生命，绝对无法知道主宰人和万物的所以然。庄子和郭象也都认为，人的荒谬，就在于相信自己可以知道人和万物之所以然，所以“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人的困苦的根源，就在于渴望知道这个所以然，甚至渴望最终能够成为人自己和万物的所以然，成为人自己和万物的真宰，所以“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在“真宰”这个问题上，郭象和庄子的不同在于：郭象主张“没有真宰”，庄子主张“人无法知道真宰”。在庄子而言，既然无法知道真宰，一切追求真宰的努力都是徒劳——“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人为求得真宰，而“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 nié，疲倦 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可见，庄子的齐物之论，其“真宰”依然是如何解除人的困苦，而人之所以困苦，究其根源，在于求真无止境，换言之，不知道“知之至”。

什么是知之至？要言之，至就是止。用庄子的话说：“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句话的大意可以理解为：认知到人的智知是有极限的，这就是最大的知；在不知的地方适可而止，这就是最大的智。对此，郭象注解说：“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

“恶乎至？”——人怎么能够达到知之至？按照庄子的说法和郭象的理解，唯一的办法，还是止，止于“不知”之处。那么，哪里才算是不知之处呢？庄子给出了“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的三种界定——第一，“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第二，“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第三，“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郭象注解说，第三种智知的境界最低，但能做到忘是非；第二种智知的境界居中，能够做到忘彼此；第一种智知的境界最高，“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

可见，即便是古之人，对于不知的界限，认识也各不相同；况且，越是不知，人越是好奇，从这个角度而言，庄子以不知为止，以止为至，无疑是一种悖论——智知的极致，不在无限时空，而在止于不知——智知即不知。

面对这种止至悖论，作为一种折中的办法，庄子进一步从古之圣人那里寻求支持——“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可见，在庄子看来，解除止至悖论，其实并不难，只要做到“不分”“不辩”即可。

庄子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主张“知止其所不知”？他的意图仍然在于解除人的困苦，他将这种解脱之道谓之“天府”，谓之“葆光”——“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在这里，庄子再一次强调：人的智知可以做到的，仅在于知其然；人永远也不可能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由来”，就是不知，就是人的智知的禁区，就是知之止，就是知之至。由此而论，人的智知，绝不可能进入自然的必然王国。《齐物论》的主旨，就是要“莫若以明”——让人知道这个道理。知道了这个道理，就获得了解除人的困苦的无穷智慧，就有智慧烛照的光明人生。

【注本】

南郭子綦 楚人；綦qí：青黑色 隐 倚靠 几 jī，坐时用于靠倚的小家具 而坐 坐忘，忘我 ，仰天而嘘 吐气 ，嗒 tà，失意；亦作“荅” 焉似丧 忘怀 其耦 ǒu，匹配；此指与精神共存的肉体 。颜成子游 姓颜，名偃，字子游 立侍乎前，曰：“何居 故 乎？形固 诚然 可使如槁 干枯 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 尔 问之也！今者吾丧 忘 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 lài，箫；空穴发出的声音 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 术 。”子綦曰：“夫大块 大地 噫 yī，吐 气，其名为风。是 此风 唯 语气词 无作 兴起 ，作则万窍怒呺 号，吼 。而 尔 独不闻之翏翏 liù，亦作飂飂：呼呼，远远袭来 乎？山林 一说通“陵” 之畏佳 wěi cuī，嵬崔：高峻 ，大木百围之窍 孔窍 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 jī，柱上方木，即枓dōu ，似圈，似臼 jiù，舂米的凹石或凹木 ，似洼者，似污 小池 者；激者， xiào，疾驰；箭头飞去的声音 者，叱 chì，怒号 者，吸 呼吸 者，叫者， háo，号哭 者，宎 yǎo，孔啸；深沉 者，咬 哀切；鸟鸣 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 yú，应和声 。泠 líng，清凉；通“零”；徐风 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 通“烈” 风济 止 则众窍为虚。而 尔 独不见之调调 大树摇摆 、之刁刁 亦作“刀刀”：枝叶摇曳 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 如此，这样 已 矣 ，人籁则比竹 并列排比的竹管，即排箫、云箫之类 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 一说此处缺漏“天籁者” 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 yǐ，停止，成为；或作“己”jǐ 也，咸 全都是 其自取，怒 发动 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 广博而志得意满 ，小知间间 jiān，同“闲”，精细而居间周旋，八面玲珑 ；大言炎炎 猛烈，盛气凌人 ，小言詹詹 zhān，琐屑，争辩不休 。其寐 睡时 也魂交 神思错乱 ，其觉 醒来 也形开 开朗；一说身体不宁 ，与接 心与所接触之物纠结 为构 如同筑屋相交斗构 ，日以心斗 dòu，斗 。缦 màn，通“慢”：宽心，一说迟缓 者，窖 jiào，深沉，此指心机如地穴，深藏不露 者，密 用心缜密 者。小恐惴惴 zhuì，忧惧不安 ，大恐缦缦 惊魂不定 。其发 骤然发言辩难 若机 弩，以机械发射的弓 栝 kuò，箭末扣弦处 ，其司 sì，主；一说通“伺”：伺机 是非之谓也；其留 保持沉默，坚持己见 如诅盟 以诅咒发盟誓 ，其守胜之谓也；其杀 shài，衰败 如秋冬，以言其日消 消逝，丧失 也；其溺 沉湎 之 于 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 真性难复 ；其厌 yā，通“压”：闭塞，压抑 也如缄 jiān，用绳索束缚箱子：束箧qiè ，以言其老洫 xù，水沟；败坏 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 恢复生气 也。喜怒哀乐，虑 思虑 叹 嗟叹 变 反复 慹 zhí，恐惧；zhé，不动 ，姚 姚冶，妖美 佚 yì，放纵 启 开放，不收敛 态 装模作态 ；乐 乐音 出虚 中空：幻声 ，蒸 蒸发 成菌 菌生物：幻形 。日夜相代乎前 终日处于这些虚幻交替之中，心神变幻不宁 ，而莫知其所萌 发生 。已 止，算了 乎，已乎！旦暮得此 上述各种世间情态 ，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呈现，感知 。是 认识到这一点 亦 也就 近 接近真相 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 只是 不得其眹 zhèn，征兆 。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 hái，骨节 、九窍 人体九个孔穴：双眼、双耳、双鼻孔、口、**、肛门 、六藏 通“臓”，即“脏”：心、肺、肝、脾、肾五脏，肾有左右两个，合为六脏 ，赅 gāi，完备，包括 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 悦 之乎？其有私 偏爱 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 dì，递，依顺序 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 究竟，真实 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 一旦 受其成形，不亡 中途夭折、亡失；一说作“忘”，忘记 以待尽 以尽天年 。与物相刃 刀口；拼搏 相靡 mí，摩擦，斗心；倒下；顺应 ，其行尽 通“进” 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 yì，役于役，为外物驱使 而不见其成功，苶 nié，疲惫 然疲役 疲于奔命 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 身体日渐枯槁 ，其心与之然 随之老化 ，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 máng，通“茫”，迷茫；一说同“懵”měng，昏昧 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 成见 而师 取法，判断标准 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 更替，自然交替变化 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 昨天就已经到了 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 神明的夏禹 ，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夫言 辩言 非吹 成见之言不同于自然之风；吹：风 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自说自话，随风即逝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 kòu，初生的小鸟 音，亦有辩 一说通“辨”，别 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 隐蔽 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认可 ？道隐于小成 一家一隅之言 ，言隐于荣华 草木之花，此喻巧辩矫饰之言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 一说通“旁”，依傍 生之说也。虽然，方 始 生方 随即 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 因应、遵循 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 用，经 而照 观察 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 同一，同样 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 对，匹配 ，谓之道枢 道的中枢 。枢始得其环中 环的中心 ，以应 顺应 无穷 尽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 战国名家学派公孙龙子《指物论》之“指”：事物的构成要素；一说：手指 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 公孙龙子《白马篇》之“白马非马”；一说：马 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这样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 正确 ，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 tíng，草茎 与楹 yíng，堂屋前柱 ，厉 lì，丑恶 与西施，恢 吊 恑 guǐ，变异，奇异 憰 jué，同“谲”，欺诈 怪 怪诞 ，道通为一 浑一 。

其分 分解 也，成 生成 也；其成也，毁 失 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 一说此处有缺漏：固执己见 而寓诸 寄托于 庸 常理，一说“功用” 。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 恰到好处 得而几 接近 矣 一说自“庸也者”至此四句为衍文 。因 顺应 是 此 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 精神、心思 为一 智者们竭力争辩万物同一 ，而不知其同也 却不知自然万物本来就同一 ，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 jū，猴子 公 狙公：养猴的人 赋 给予 芧 xù，栎lì实，橡子 ，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 此寓言故事亦见《列子·黄帝篇》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 不在是非上计较 ，而休乎 是非之辩止于 天钧 通“均”，自然均衡，自然变化 ，是之谓两行 物我两宜 。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 极限 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 界线 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 偏好 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 将音分为高低长短 ，故昭氏 昭文，善琴者 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 无法 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 晋平公的乐师 之枝策 举杖击节 也，惠子之据梧 靠着梧桐树或梧桐木的几案与人辩论 也，三子之知 智、技艺 几 尽头 乎！皆其盛者也，故载 载誉 之末年 晚年 。唯其好 hào，喜好 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 显示，表露 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 此指公孙龙子“坚白论”：石色之白和石质之坚独立于“石”之外，而非石 之昧 沉溺、偏暗 终 终其一生 。而其子 昭文或惠施之子 又以文之纶 lún，纶绪：承续其父的学识余绪 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 gǔ，华而不实；乱 疑之耀 炫耀，光耀 ，圣人之所图 图，亦作“啚”；一说疑为“鄙”字之误：摒弃 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 类同 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 试 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 突然 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 评说 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 比 秋豪 通“毫”：细毛；秋毫：秋天鸟兽生的细毛 之末，而大山 一说“泰山” 为小；莫寿 长寿 乎殇 shāng，未成年而死 子 夭折的婴儿 ，而彭祖为夭 短寿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 历数；巧历：工于计算 不能得，而况其凡 普通人 乎！故自无适 往，到 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 顺应 是已 矣 。

夫道未始有封 分界 ，言未始有常 定论 ，为是 为了求是 而有畛 zhěn，田间小路，界限 也 于是人为地划定了许多分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 次序 ，有义 仪，等级差别 ，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类 。六合 天地四方 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研究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 评说 。春秋 古代 经世 治理社会 ，先王之志 记载 ，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 宽怀 之，众人辩之，以相示 炫耀 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 称颂；通“偁”chēng：宣扬 ，大辩不言，大仁不仁 偏爱 ，大廉 正直 不嗛 qiān，通“谦”：谦让 ，大勇不忮 zhì，违逆，伤害 。道昭 表白 而不道，言辩而不及 达意 ，仁常 固守 而不成 一说为“周”：周遍 ，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 同“圆”，求圆 而 却 几 近于 向方矣 求圆得方，事与愿违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自然心性，宇宙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 bǎo，藏而不露 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 kuài 、胥敖 三个小国 ，南面 居于君位 而不释然 耿耿于怀；一说“释”通“怿”yì：喜悦 。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 上述三国国君 ，犹存乎蓬、艾 两种小草名 之间。若 汝 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 胜过 乎日者乎！”

啮 niè 缺问乎王倪 ní 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 yōng jù，反问语：岂、何、怎么 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 偏瘫 ，?? qiū，同“鳅”泥鳅 然乎哉？木处 居于高树之上 则惴 zhuì，因恐惧而忧心忡忡 栗 lì，因害怕而发抖 恂 xún，惶恐不安 惧 jù，害怕 ，猨 yuán，“猿”的异体字 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 chú，草 豢 huàn，喂养牲畜 ，麋 mí 鹿食荐 jiàn，美草 ，蝍蛆 jí jū，蜈蚣 甘 嗜好 带 小蛇 ，鸱 chī，鹞yào鹰， 鸦耆 shì，亦作“嗜” 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 piàn jū，类似猿猴的野兽 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 交尾 。毛嫱 qiáng，女官名；毛嫱，古本西施 、丽姬 春秋小国丽戎的美女，宠于晋献公 ，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 xuè，急速 骤 zhòu，快跑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 途径 ，樊 纷杂 然殽 用作“淆”xiáo，混杂 乱 混乱 ，吾恶能知其辩 通“辨”：分别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 hù，冻结 而不能寒，疾雷破山 此处疑脱“而不能伤” 、 此处疑脱“飘” 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 本义：鹰隼之视；读作qú，戟一类的兵器；读作jù，惊视张望的样子 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 孔子 ，圣人不从事于务 琐事 ，不就 趋 利，不违 避 害，不喜求，不缘 因循，拘于 道，无谓 言谈 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 轻率，冒失 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如何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 yíng，迷惑；听荧：不明 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 太早 计 考虑 ，见卵 鸡蛋 而求时夜 司夜，报晓的鸡 ，见弹而求鸮 xiāo 炙 zhì，烤肉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 bàng，依傍 日月，挟 xié，依仗 宇宙，为其脗 wěn，“吻”的异体字 合，置其 任其 滑 gǔ，通“汩”，扰乱 涽 hūn，昏乱 ，以隶 lì，仆从，衙役 相尊 等贵贱 。众人役役，圣人愚芚 chūn，浑然无知 ，参 cān，杂糅 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 全都如此 ，而以是相蕴 yùn，积聚，蓄藏，包含 。

予恶 wū 乎知说 yuè，悦 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 wù 死之非弱 年幼，自幼 丧 sàng，亡失，流离失所 而不知归者邪！丽 丽戎，小国名 之姬 美女 ，艾 地名 封人 边疆守官 之子 女儿 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 等到 其至于王所，与王 晋献公 同筐床 亦作“匡床”，方正安适的床 ，食刍豢 chú huàn，草食牲畜 ，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 祈 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 通“畋”，打猎 猎。方 当 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 qièqiè，察察：明察 然知之。君乎，牧 卑贱者 乎，固 鄙陋 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diào guǐ，怪异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 你，瞿鹊子 辩矣，若胜我 长梧子 ，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 你 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 dǎn àn，不明 。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 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是非观念 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 ní，端，边际，分界，微弱；天倪：天然的分界 ，因 顺应 之以曼衍 变化 ，所以穷 终了 年 寿命 也。忘年 生死 忘义 是非 ，振 畅 于无竟 境界 ，故寓 寄托 诸无竟 境地 。”

罔 wǎng，无 两问景 yǐng，通“影” 曰：“曩 nǎng，以往 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 特定、独 操 操守 与？”景曰：“吾有待 凭依 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 fù，蛇腹下代替足爬行的横鳞 、蜩 tiáo，蝉 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 亦作“蜩蝶” ，栩栩 xǔ，活灵活现，一作“翩翩” 然胡蝶也，自喻 通“愉” 适志 合乎心意，快意 与！不知周也。俄然 突然 觉，则蘧蘧 qú，惊喜，自得 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