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孔子不得已的乘物游心,还是庄子乘道德而浮游,共同的终极祈求,都在于安身立命——让人在人间世的樊笼和彀中,得以免于恐惧和困苦。以庄子哲学观,最好的安身立命之道,不是游,而是无为。《庄子·逍遥游第一》的庄子对惠子说——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 悠游自在 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样一来,经过《坐游之心》这一章字里行间的时空穿越,在跟着庄子“乘道德而浮游”了他的“无何有之乡”的宇宙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庄子》“无何有之乡”的开头。但是,对于庄子来说,重新回到《庄子》开篇的《逍遥游》中来,其实是再一次否定自己,并且再一次从“游”回到“处”,当然,这一次不是处于人间世,而是“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如前所见,庄子在无何有之日,出游在山下的故人家,曾以“乘道德而浮游”,自我否定了“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理由是“未免乎累”,这一理由同样适用于庄子的第二次自我否定,因为无论是乘物而游,还是乘道德而游,既然都不得不游,既然都不得不有所乘,就都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心灵解脱和精神自由。
在庄子哲学中,没有自由的概念,只有与此大致相关的“无为”。以孔子的现实政治观,无为并非想无为就可以无为,因此,在庄子这里,无为既是精神自由的一种状态,更是精神自由的一个条件——人只有可以无为才能无为。这显然是一个更大的悖论:如果人可以自主地无为,就不需要无为;如果人需要无为,这种需要就让人无法无为。
显然,庄子很清楚地知道,无为是一个天大的悖论,既然如此,为什么偏还要以无为作为《庄子》全书的开篇呢?《庄子》开篇的《逍遥游第一》,其逍遥的真义,被庄子明确定义为“无为”——“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里的彷徨和逍遥,都是无为。《庄子·大宗师第六》说:“逍遥乎无为之业。”《庄子·天运第十四》说:“逍遥,无为也。”
无为逍遥,自身是一个悖论,《逍遥游》这个篇名词组,更是一个悖论——逍遥是无为,而游却是有为——这看似一种语义错乱,不过是《庄子》的悖论自设。这种悖论自设,无异于自讨苦吃,作为《庄子》一书看似荒诞的主旨,也是它的审美悬念,其实更是庄子哲学严肃的动机主旨及其深奥的逻辑悬念。
悖论悬设的本身就是悖论之解,这正是悖论的吊诡之处,也是庄子哲学的寓意之所在。事实也的确如此,在“逍遥游”这三个字中,庄子其实已经解开了他自设的悖论,同时也阐明了他的哲学主旨,并同时解开了《庄子》一书的寓言悬念,一言以蔽之——无为的有为之游,就是逍遥;有为的无为之游,就是逍遥游。
无为,可说是庄子哲学的“道枢”,但这个无为之“枢”,如果没有轮转,“道”也就无法运行。在庄子这里,“游”就是轮转,而轮转就是有为。游之轮转,既“得其环中”,又“以应无穷”。《庄子·齐物论第二》说——
果且有彼是 此 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 对立 ,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从自心消除人与外物的对立,物我两忘,与物为一,与时俱化,这是庄子解决所有人间世宿命与天命两难的法宝,也是他消解所有无为与有为哲学悖论的法宝,他将这一法宝名之为“游”,如前所述,这也规定了庄子哲学语境中的所谓游,无一不是游心,或者说心游。
庄子用“有为的无为之游”这一游心法宝,铺设通往他的哲学宇宙之路,也用这一法宝,作为一条灵动无羁的线索,将《庄子》全书三十三篇无数哲理珍珠串接起来。顺着这条线索,或放浪形骸 《庄子·天地第十二》为圃者对子贡说:“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 或出生入死 《庄子·大宗师第六》:“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生]不欣[xīn,欣,高兴],其入[死]不距[拒:拒绝,回避];翛[xiāo,飞疾之貌]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或天上人间 《庄子·应帝王第七》有个叫无名的人说:“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伴],厌[烦]则又乘夫莽眇[miǎo]之鸟[清虚之气],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kuàng làng,无边无际]之野。” 无论怎样,都会游刃有余 《庄子·养生主第三》:“彼节者有间[jiàn,间隙],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广阔]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而心旷神怡 《庄子·在宥第十一》鸿蒙对云将说:“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duò,懈怠,坠落]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xìng,茫茫一片]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
《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中的庄子对东郭子先生说——
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 调和而闲适 !寥已吾志 让我心志寥廓 ,无往焉 无所不往 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 páng huáng,逍遥 乎冯 píng,马疾行,大,盛 闳 hóng,宏大 ,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
这段话,本来是以周、遍、咸三种“无穷”解释什么是道,但庄子也同时以这三种无穷解释了什么是逍遥游、什么是无为。在庄子而言,逍遥就是无穷,无穷就是道,道就是无为,无为就是无穷。这一组概念,同样是“异名同实,其指一也”——指的都是道。《庄子·大宗师第六》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庄子·在宥第十一》说:“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庄子·至乐第十八》说:“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
所有这些关于天地无穷之道无为而无不为的定义,也定义了庄子以无为而游无穷的归宿,必然同样是无不为天下,有书为证——《庄子》这本书,从《逍遥游》开始,到最后一篇《天下》结束,可谓“逍遥游不出天下而终归天下”,尽管《庄子》所有篇章并非都是庄子之作,其中更不乏狗尾续貂,但是,这一极富戏剧性反讽的回环结构,或许并非巧合。这种多少有些哲学象征意味的回归与坠落,是否暗示或者隐喻了庄子“逍遥终不逍遥” 自由终不自由 的哲学命题,或者这只是寓意了古代编者对庄子哲学思想“无为而无不为天下”的某种猜测?无论是隐喻还是猜测,这对于全面理解庄子的天下观,都不会是多余的。“天下”这个词,在《庄子》中,是频度最高的一个概念,出现了近三百次之多,可以说,无论庄子有着怎样的逍遥,他的无穷之游,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天下半步,他的每一次无为而清高的高论,都最终指向了天下污浊的人间世。从《庄子·天下第三十三》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位卓尔不凡的哲学家,庄子最关切的是天下的方术,这是天下污浊的根源,他最痛心的是“百家往而不反”,他最担心的是“道术将为天下裂”,至此,庄子从他的宇宙虚空之游,最终游回到了人间世,他落地后的第一反应和最后的绝唱,除了悲叹,还是悲叹——“惜乎!惠施之才,骀** dài dàng,**不羁 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 用声音止住回响 ,形与影竞走 让身体与影子赛跑 也。悲夫!”庄子这里为之惋惜的惠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惠施尚且如此可悲可叹,人间世的悲哀,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