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得已游(1 / 1)

游,是人在人间世的存在方式;不得已游,是人在人间世的存在困境。一方面,如韩非所见百里奚,任何人的一生,都只能卑处污浊的“天下之笼”;一方面,如孟子所知伊尹,任何人的本性,都不能不嚣嚣然“归洁其身”。韩非道出了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孟子表达了人必须守护的天命,人在这两命两难之间,究竟如何既能安身立命于人间世,又能在人间世游刃有余,这是庄子哲学的一大实践性难题。人间世的困局问题,只能在人间世谋求解脱之道,庄子可谓深谙此道,他再一次将解决这一人间世难题的实践使命,托付给了《庄子·人间世第四》中的孔子。如前所见,上一次,孔子发明了“心斋”,将本来是对天地鬼神的敬畏,转而为对人自己心灵的呵护,这一次,他借由心斋,进一步发明了人不得已游入人间世樊笼中的“不得已游”。他告诉颜回说——

“吾语若 你 !若能入游其樊 fán,樊笼、篱笆、纷乱,寓意人间乱象 而无感其名 不为名利所动 ,入 听取、采纳 则鸣 谏言 ,不入则止 不说 。无门 一说门户之见;一说自我闭塞 无毒 一说招摇、张扬,一说暴躁易怒 ,一宅 安于一心,凝聚心神 而寓 寄托 于不得已 不得已为之,而不勉力强行 ,则几 差不多了 矣。”

孔子说颜回不得已入游的樊笼,本来是指颜回想要到卫国去说服残暴的国君施行仁政,这种“强 强 以仁义绳墨之言术 炫 暴人之前”的所谓义举,在孔子看来,其实是颜回自己内心的名利欲望在作祟,无异于灾人自灾,以火救火,到头来,要么成为暴君残暴的对象,要么成为暴君施暴的帮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颜回遵循的恰恰就是孔子“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的救世法则,显然,庄子在这里就是要让孔子自己否定自己。

与颜回一样,《庄子·人间世》中的叶公子高,也遇到了如何与君主相处、如何对待君命的棘手问题,孔子给他开出的妙应良方,照样是“不得已游”,但这一次,他将不得已游的方法,更加具体地表述为“乘物以游心”,同时将不得已游的功效,更加务实地表述为“养中”,这里的中,可以理解为心,或者神——

且夫乘物 顺势而为,顺时而动,顺事而作,不勉力强行 以游心,托 寄托性命 不得已 无法违逆之事,无法逃避之命 以养中 心性,精神 ,至矣。何作 强力 为报 报效 也!莫若为致命 力所能及执行命令,安安心心接受命运 。此其难者。

以心斋而乘物,而作不得已游,而游心,而得以养心——这样“以心养心”的自圆逻辑,无非是说,人最终是要自己解脱自己。孔子发明的这一“不得已游”的法宝,成为宇宙间和人间世所有不得已的至人、神人、圣人、俗人的高度共识,也因此成为了他们别无选择的共同命运,由此,世间万物、天下万民再一次回归庄子的“天均”——“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庄子·天地第十二》 ——这是庄子意义上的“众生平等”。

在《庄子》中,仅就字面而言的不得已游,以各种方式随处可见,似乎是人间世的一种常态,且鱼目混杂,并非都是孔子的本义,也并非只有儒者能为。

《庄子·大宗师第六》说:“古之真人……崔 催 乎其不得已乎 迫不得已 !”又说:“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这是说真人为人处事的不得已。

《庄子·在宥第十一》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又说:“朕 我 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 依,一说仿效 也。”这是说君王治理天下的不得已。

《庄子·天运第十四》说:“天其运 运行 乎?地其处 安定 乎?日月其争于所乎 日月争辉 ?孰主张 主宰 是?孰维纲 维持 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 无意为之 ?意者 或者 其有机缄 jī jiān,机关闭合 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这是说自然运行的不得已。

《庄子·刻意第十五》说:“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这是说圣人一言一行都不得已。

《庄子·至乐第十八》说:“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 kēng,志在必得 然如将不得已 一说作止 ,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这是说俗人耽于玩乐的不得已。

《庄子·庚桑楚第二十三》说:“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 而 非我 动不是出于我 之谓治,名相反 求名,结果与德和治相反 而实相顺 求实,结果与德和治相顺 也。”又说:“欲当 人的作为要想得当 则缘于不得已 只能寄托于不得已 ,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这是说不得已不只是一种个体随机的行为反应,更是一种普遍的行事法则。

《庄子·天下篇第三十三》说:“是故慎到 这个人 ,弃知去己 己见 ,而缘 随顺 不得已,泠汰 líng tài听任 于物以为道理,曰:‘知 求知 不知 不得而知的东西 ,将薄知 为知所迫 而后邻 lìn蹸,躏 伤之者 伤害自己 也。’”这是说慎到所代表的学派,主张求知仅限于不得已。

所有这些不得已,林林总总,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但是在社会生活的实践意义上,都同样是力图保住心神不被亵渎这一安全底线的自我妥协,如前所见,孔子谓之“致命”——安心接受不得不接受的人生际遇,尽力而为,但不强力而行——这多少有些无可奈何而悲凉有加,然而,这就是命。为此,孔子在同一篇《人间世》中安慰不得不从君命而出使齐国的叶公子高说: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 实情 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孔子的这番话,在《庄子·德充符第五》中,兀 wù 者申徒嘉对郑国的执国之相子产也说过一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从无可奈何的致命 受命而行 ,到明哲保身 《诗经·大雅·**之什·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的安之若命 将受命视为自命 ,本来是宿命的不得已,被孔子提升到了“德者至德”的天命高度,这样一来,本来是宿命的“要我行 游 ”,变成了天命的“我要行 游 ”,由此转化了人的宿命,也就从根本上消除了宿命与天命的两难,人最终得以成为仅遵从天命而行的德人——“夫子其行 游 可矣”。这究竟是孔子向庄子发出的指令呢?还是庄子借孔子之重言向人间世发出的指令呢?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如果真是这样,可谓庄子自己的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