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的“笼”,几乎总是被庄子用来隐喻游必有方。《庄子·天地第十二》说:“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 xiāo 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囚徒不是被囚,而是自囚。《庄子·庚桑楚第二十三》说的更加明确,囚笼并非外人强加于囚徒,而是囚笼中人自己为自己量身定制,天下百家方术及其贤者,无一不可以作如是观——
一雀适羿 一雀飞向羿 ,羿必得之 羿一定会射中它 ,威 威力使然 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如果不是以其好笼来笼络其人,是不可能的 。
以羿之射,隐喻人间世的囚笼困境,这在《庄子》中并不是第一次,《庄子·德充符第五》中,兀者申徒嘉斥责子产,用的也是羿射之喻,将这两次隐喻联系起来,或许能够更好地理解什么是此处的“以天下之为笼”和彼处的“命在彀 gòu,弩射程所及 中”——“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申徒嘉以此提醒子产,尽管一个是执国大臣,一个是断了脚的废人,但一样处在“彀中”——后羿这位百发百中的射手之箭的射程中心。这里,庄子借一个断足的残疾人之口,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囚徒”真相,由此可见,所谓游必有方,其实就是游于商汤和秦穆王的天下之笼,无处可逃,就是游于羿之彀中,被命中是必然,不被命中只是侥幸而非人为的所谓成功。
庄子这里引出的两个事例——伊尹之于商汤,百里奚之于秦穆公——在古代中国,有多种版本,其说不一,但大都作为明君任人唯贤的佳话,庄子却独不以为然。关于商汤笼络伊尹的故事,《史记·殷本纪》中有传神的记载——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 gān,干,求见 汤而无由 道路,门径 ,乃为有莘 shēn 氏 有莘氏的女儿嫁给商汤为妃子 媵臣 yìng chén,随嫁的臣仆 ,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 三皇五帝大禹 之事。汤举任以国政。伊尹去汤适夏 曾经一度离开商汤去就夏桀 。既丑 以之为恶 有夏,复归于亳 bó,商汤的都城。相传有南亳、北亳、西亳三处 。
以上两种伊尹传说,其后一种说法,被孟子所认可,且在《孟子·万章上》中有更为详尽的展开,可与此对照阅读——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 干求,求取 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 以天下财富为俸禄 ,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 一点也不施与 ,一介不以取诸人 一点也不求取 ,汤使人以币 本为帛,赠礼;通称车马玉帛,为享聘礼物 聘之,嚣嚣 淡然,闲暇 然曰:‘我何 何必 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 何不 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 数次 使往聘之,既而 不久 幡 同“翻” 然改 完全改变了态度 曰:‘与 与其 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 又何不如 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 尧舜之道 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 纳 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 游说 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 委屈自己 而正人者也,况辱己 污辱自己 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 圣人的行为方式可能各不相同 , 与君主的关系 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 总归是要 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 干求 汤,未闻以割烹 割肉为汤做菜 也。’”
关于秦穆王笼络百里奚的故事,《孟子·万章上》否认五羊皮的传闻,说百里奚与伊尹一样也是媵臣 yìng chén,随嫁的臣仆 。《史记·晋世家》中的记载,与孟子的说法基本一致——晋国向虞国借道伐虢 guó 国,虞大夫宫之奇以“唇亡齿寒”谏虞君不听,结果不幸而被宫之奇言中,“晋灭虢,虢公丑奔周。还,袭灭虞,虏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接下来的故事,《史记·秦本纪》的记载可相补充——
五年,晋献公灭虞、虢,虏虞君与其大夫百里傒 奚 ,以璧马赂于虞故也。既虏百里傒,以为秦缪 穆 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 yuān ,楚鄙 bǐ,边境,郊野 人执之。缪公闻百里傒贤,欲重赎之,恐楚人不与,乃使人谓楚曰:“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请以五羖 gǔ,黑色公羊 羊皮赎之。”楚人遂许与之。当是时,百里傒年已七十余。缪公释其囚,与语国事。
综观伊尹为庖和百里奚为奴的传奇,《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借韩非的《说难》,有一段精要的评述——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 求 其上 君主 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 不能不做低贱的事 而涉世如此其污 不得不如此卑污地处世 也,则非能仕之所设 耻 也 这是有识之士所不能苛求自己的 。
韩非这里的观念,与孟子的观念刚好相反,孟子断然反对“枉己正人”“辱己正天下”,坚持“归 总归是要 洁其身”,而韩非则认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不妨辱没其身,不必以此为耻。其实,韩非和孟子的不同,只是手段和方法不同而已,他们的出发点都一样,都是为了干君。干君就是心甘情愿游入天下之笼,无论洁身自好,还是自甘卑污,都一样身不由己而自投罗网,都一样自投罗网而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