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游必有方(1 / 1)

庄子寄寓无何有的宇宙而对“游心无方”的无穷向往,空灵缥缈,听起来很美,想起来很妙,但不可依托。庄子似乎只是想要用这种无方的轻松,烘托有方的沉重,用无方的无碍,批判有方的羁绊。批判是为了清扫场地,庄子哲学的立足之地,依然是有羁绊的有方。

如前所见,至人为游天下而天下治,圣人为治天下而游天下,这两种人的两种天下游,尽管旨趣迥然有别,但由于都有所为,所以都不足以寄托庄子游心无方的理想。既然连至人和圣人都无法做到纯粹意义上的游心无方,那么,游心无方就只能寄托于“游必有方”——于有方中无方——对此,庄子尽管不得不接受,但只是有条件地接受,这个条件,就是必须保留游心无方。和孟子一样,现实与理想两难之中的庄子,当然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孟子·告子上》: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作为条件,他只是将无方用作镜鉴,用来照见有方的本质缺陷,以此保持对游必有方现实合理性的必要的哲学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又的确做到了鱼和熊掌兼得。

游必有方,不是庄子自己的概念,而是孔子周游列国时穿的一双他自己定制的“纠纠葛屦” 《诗经·国风·魏风·葛屦》:纠纠葛屦jù,可以履霜。掺掺xiān女手,可以缝裳。要yāo之襋jí之,好人服之 ,这里借来穿在庄子游心无方的脚上,不免有削足适履之嫌,好在庄子忘足,无足可削。《庄子·达生第十九》说:“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中这句话的本意是说,父母在,“不得”远游,如果非游不可,“务必”要让父母知道游在什么地方。这样一种游必有方,作为齐家的人伦孝道,也是治国的君 主 臣 子 之道,在古代中国,可谓文明社会最重要的基础,由此一叶知秋,可见本来是自然时间的“方才”之“方”和地理空间的“方地”之“方”,是怎样因为“不得”和“务必”,成了不可逃避的道德义务和不可违逆的社会法则——方之时所规定的适应限度,方之地所界定的适合限度,方之向所指定的适宜限度,本来只是自然外界的四围六合,却被人为地内化为心的限度,无论圣人在天地之间,还是俗人在咫尺之内,这些内外限度,都一样是人的桎梏,都一样是人的镣铐和枷锁,都一样是老子《道德经·七十三章》所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在《庄子》中,黄帝或许算得上是最乐于也最善于作天下游的一位圣人,他以无为治天下,用的主要方法,就是周游天下。然而,既然是周游,且周游于天下,就有最终的边界和范围;既然是为治天下而游天下,就有既定的目标与任务,与孔子周游列国一样,黄帝周游天下也不过是游必有方。

黄帝和孔子,《庄子》几乎总是以这样两位圣人分别对应圣治与文明。庄子似乎刻意要用这样一对令人尊敬的道德意象,一方面表达他对人间世的最大善意,一方面隐喻他对人间世的哲学批判,这种善意和批判,也集中体现在他对“游必有方”的哲学态度上。黄帝的圣治和孔子的文明,以哲学而观,他们共同的目标和手段,都是游必有方——将外在的游必有方之方,人为地内置为游必有方之必。这样的圣治与文明,以庄子哲学而观,可谓百害而无一益——一方面是外部强加的道德法令,一方面是内心强迫的恐惧宿命,这两种人为强制的游方之命,与遵循天然法则的人的性命,两相冲突,而天然性命在人间世的智知机巧面前,几乎总是处于劣势,正如《庄子·天下第三十三》所悲叹的那样——

天下之治 研究治理天下 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 己见 为不可加 无以复加,终极真理 矣。……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

人间世就是这样,各种智慧知识,无不为一己私欲而自以为是,其实都是画地为牢的方术——一方面,“不该 兼备 不遍 周遍,普遍 ”,“寡能备于 具备 天地之美,称 与之相称 神明之容”;一方面,“一曲 偏僻 之士”,“以绳墨自矫 纠正 ”,美其名曰游必有方。

“游必有方”本为儒家之说,并非百家方术的共同主张,但百家方术的结果一定都是游必有方;绳墨自矫尽管只是墨家矫枉过正的极端方术,但百家方术无一不是绳墨自矫,即便老子和庄子的方术也不例外。作为一种哲学洞见,庄子比任何人都更加清醒地看到:百家方术与圣治文明互为表里,百家方术为圣治,圣治不过一方术,归根结底,以方术为圣治的天下文明,无非是天生之民在人间世的圣治樊笼,或者准确地说,圣治下的人间世,其实是囚禁天性之人的天下樊笼。

可见,庄子对人间世的哲学批判,既是政治哲学批判,也是道德哲学批判,更是自然哲学批判,以如此深刻而全面的哲学批判观而观天下之人——以外物为樊笼的俗人,以天下为四方的圣人,以天地为六合的至人,以宇宙为虚空的神人——其实同在天下之笼中,彼此之间,并无智愚之分,更无贵贱之别;换言之,人间世这个圣治樊笼,无论治人者还是人治者,无论俗人、圣人、至人、神人,乃至天人,无人可以豁免,无人可以超脱。由是观之,此前所见黄帝或游山玩水,或放逸山水,或问道山水;牧马童子或游于襄城之野,或游于六合之内,或游于六合之外,前者迷途,后者指路,无论前者后者,都一样是在有限的方域之中,且作步履维艰的笼中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