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下游(1 / 1)

圣人为治天下而游天下,至人为游天下而天下治,这两种天下游,在《庄子》中,几乎总是两相对举,圣人以此求圣治,至人以此治圣人,二者其实都有所为——都是为天下之治而作天下游。

《庄子·天地第十二》中,一位名叫谆芒的至人,在东往大壑的采真之游途中,与求圣治的苑风不期而遇,这样的场景,与此前鸿蒙和云将的相遇,可谓异曲同工——

谆 zhūn,恳切教诲;同“淳”,朴实 芒 通“茫”,模糊不清 将东之大壑 还 ,适遇苑风 苑囿清风;一说扶摇旋风 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 人,眼睛横长 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 设官施令 而不失其宜 适宜、时宜 ,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 明察 其情事 实情 而行其所为 对症下药 ,行言自为 万物万民各自随顺自然 而天下化,手挠 náo,轻抓;挥手 顾指 举目 ,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庄子·应帝王第七》说,有一个名叫天根的人,在云游的时候,遇到一位名叫无名人的云游者,向他请教如何治天下,这位无名人鄙夷地对他说: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 清虚之气 ,以出六极 六合:四方上下 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 kuàng làng,广阔,辽远 之野。汝又何帠 yì,何为,为什么 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云将、苑风、天根,为求圣治而游天下,这类子虚乌有的人,其实并非完全是庄子空穴来风的虚构,很大程度上可以说,他们是人间世孜孜以求圣治的黄帝和孔子之类圣人的影子或者折射。《庄子》不厌其烦地一再讲述孔子周游列国而屡屡受困的故事,与这些影子的寓言恰好相反印证,庄子似乎刻意要借此比照,鲜明地表达他“去圣治”的政治哲学观点——游天下而天下治。

《庄子·徐无鬼第二十四》讲了一个如何游天下而天下治的故事,有趣的是,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孩,而黄帝则是他的崇拜者。故事说,有一次,黄帝带着六个圣人去具茨山见大隗 wěi,高峻 ,这里的大隗,喻指高深的圣治之道——

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 mào,目眩,错乱,愚昧 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问牧马童子这则寓言,引用在这里,可作多种解读。一方面,可以直观感知庄子“以游治天下”的政治哲学方案;另一方面,可以更深一层理解庄子这一解决方案的苦衷。其实,即便是“以游治天下”,也并非庄子的最终解决方案,因为,他清晰地意识到,只要是作天下游,天下就是局限,就是“有方”。

云将与鸿蒙,苑风与谆芒,天根与无名人,黄帝与牧马童子,若以庄子更为荒诞也更加接近真实的哲学之鉴 《庄子·天道第十三》:“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来看,他们都只是在“有方”中游。所不同的只是,前者之方小一些,后者之方大一些,就其实质,可谓了无差别,至多类似《庄子·大宗师第六》所谓“相濡以沫”与“相忘于江湖”的不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或者只不过《庄子·秋水第十七》中秋水之河与北海之洋的分别。

自以比 庇,寄托 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 只是自视很小 ,又奚以自多 又怎么会自以为大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 lěi,小穴 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 tí,稗bài子一类小米 米之在大仓乎?

小穴之于汪洋,米粒之于粮仓,这样的类比,恰如释家《金刚经》的沙子之于恒河,庄子借北海神的自知之明发明自己,他心目中的游心,其实远比鸿蒙、谆芒、无名人、牧马童子们所能到达的地方更为恢弘,其境域不在天下,不在天地之间,不在六合内外,而在“无方”,恰如北海神对河伯描述的那样——

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 zhěn yù,界限,范围;成见,偏见 。兼怀万物,其孰承翼 卵翼:鸟以羽翼护卵孵小鸟,喻庇护、偏私 ?是谓无方。

《庄子·在宥第十一》说,有一种“大人”,不仅自己要去那个无方的地方,还要引领芸芸众生一道,在纷繁杂乱的人间世游于无方,他是怎样做到的呢?答案是两个字:大同——

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 qiè,提挈,引领 汝 芸芸众生 适复之挠挠 náo,杂扰 ,以游无端 无始无终 ,出入无旁 bàng,依傍 ,与日无始 与日俱新 ,颂 容貌 论 类,相貌 形躯,合乎大同 与万物混同 ,大同而无己。

庄子这里的大同,显然不是政治意义上的天下大同,而是哲学意义上的人与外物的混同,混同就是哲学地解除人自我设定的人与外物的界限,正是这一人为的界限,让人区别于万物,但也因此限制了人自己。大同无己的“无方”,恰如《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所谓“物物者与物无际” 造物者造物且主宰物但是与物没有分界,这样就不会因为物物而反被物所钳制和役使 的宇宙,庄子在这里名之为“无何有之宫”——

尝 尝试 相与 一道 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 设想一下人与万物混同无界 ,无所终穷 这样,人的境域能不无穷吗 乎!尝相与无为乎!澹 淡泊 而静 宁静 乎!漠 广漠 而清 清虚 乎!调 调适 而闲 悠闲 乎!寥 寥廓 已吾志 心志 ,无往 无所往 焉而不知其所至 无所不往 ,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 逍遥 乎冯闳 空廓 ,大知 真知 入焉 与道合一 而不知其所穷。

这个“无所终穷”的“无何有之宫”,在《庄子·逍遥游第一》中又名为“无何有之乡”,无论它们叫什么,都是庄子的心造宇宙,只有在这里,才能找见庄子所憧憬的游心无方而游于无穷——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无方、无际、无穷,无己、无功、无名,所有这些无,最终归结为三个字:无何有。游心于这样一种无何有的大同“宇宙”,绝非黄帝之游“天下”可以比拟,更非周游“列国”的孔子可以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