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游心(1 / 1)

心斋的功用,在于坐忘,坐忘的效果谓之游心,或者心之游。《庄子》全书,凡是出现“游”字,几乎说的都是游心,都是心之游,而无论“心”这个字有没有出现。不过,游心不只是与坐忘相随,有时候恰恰相反,当一个人心猿意马的时候,也是游心,庄子借用孔子的话说,这样的游离之心,谓之“坐驰” 《庄子·人间世第四》 。在庄子哲学文本中,同一个概念在不同的语境或许会有完全相反的指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庄子哲学思想的特征就是如此。

此前《宇宙之物》和《生死之神》两章都曾提及,宇宙之物、生死之神、坐游之心,是读者可以用来打开庄子哲学之门的三把钥匙,这也就是说,作为庄子建构其哲学本体的三大工具,在庄子哲学的阅读中,具有决定性的方法论意义。所谓决定性,是说这三大工具及其方法缺一不可,否则就走不进老子为庄子哲学定制的正心天门,即便进去了,也会迷惑于孔子在其中作导游的庄子宇宙,而与庄子的生死之神失之交臂。

遗憾的是,坐游之心,或者说游心,这第三把钥匙,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如同当年黄帝遗珠,在游心的时候不知将所游之心 珠 遗失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只有按照黄帝寻珠的办法,先找到一个叫作“没有行迹可寻”的人,才能将“游心”这把钥匙找回来,而与“宇宙”和“生死”相配。《庄子·天地第十二》中的这则故事说——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 黑色,北方水位 珠,使知 或许就是北游问道的同一个人 索之而不得,使离 分、散、别、缺 朱 赤色,南方火位??又,离:赤、白、黑、黄、青、绿、缥[piǎo,青白色,淡青]、绀[gàn,红青,黑色带红]、红、紫十种流离 — —《庄子·骈[pián,并]拇[此指脚大趾]第八》:“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文章,青黄黼黻[fǔ fú,绣在衣裳上的花纹:黼,黑白相间;青黑相间]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 索之而不得,使吃诟 gòu,骂,责骂、耻辱 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 形迹 罔 wǎng,无,忘,蒙蔽;同网;同惘,失意 ,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什么是玄珠?黄帝没有告诉他让寻找玄珠的人,不过,从玄珠这个名字可以大致知道:玄而又玄。同样,什么叫作游心,庄子没有下过任何定义,不过,《庄子》中讲的最多的,就是游心一类的寓言故事,或许,在庄子看来,没有什么定义可以比游心故事本身能够更好地定义游心的了。

《庄子·德充符第五》中的孔子,这样告诉常季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 所见所闻 ,而游心于德之和。”孔子这里的大意是说,如果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那么即使肝胆比邻,也如同楚国与越国的距离一样遥远,如果能将自己与外物视为同类,就能够发现万物同一的本质。如果能够这样,就不会被所见所闻的各种差别现象迷惑,就能够让心畅游于万物之道的和谐境地了。

奇妙的是,孔子这里的所谓游心,人和心都没有真地游起来,只是改变了一下看世界万物的心态和角度而已。如果进一步从孔子这种内心视角出发,来看《庄子》对各种游心活动的描述,可以见到,游心大致会有两种状态。

一种游心,是身体不动,让心作神游。这种游心,如前所述,可能会产生截然相反的两种效果:既可能是专心专意的心驰神往,谓之“坐忘” 《庄子·大宗师第六》 ;也可能是胡思乱想的心骛八方,谓之“坐驰” 《庄子·人间世第四》 。这种坐驰之类的游心,是庄子最看不上的,而这方面最糟糕的,莫过于《庄子·骈拇第八》中所说的杨朱 主张贵己 、墨翟 dí,主张兼爱, 一族——

骈 pián,并;多余 于辩者 真正多余的,是那些废话连篇的诡辩者 ,累 lěi累,叠,堆 瓦结绳窜 cuàn窜,修改 句 棰辞 ,游心于坚白同异 论题 之间,而敝 bì,败坏,疲惫 跬誉 跬kuǐ,半步,一时;跬誉:一时的名望声誉 无用之言非 争论一些无用的言论 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 旁门左道 ,非天下之至正 至理正途 也。

另一种游心,是心随身行,游山玩水。但是,对于真正的游心者来说,即便是人在路上、身在江湖,依然是心在游,而身不动,或者反之,身在动,而心神凝。这种游山玩水的游心,其最高境界,《庄子·天运第十四》中的老子称之为“采真之游”,老子还说,能作采真之游的,只有至人。那么,至人为什么要“采真”呢?为什么要去游山玩水呢?待在家中,像老子那样,沐浴而坐忘,不是更好吗?对此,老子不经意提供了一种可供参考的答案:“名,公器 天下公用 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 qú lú,驿站所设供行人休息的房舍 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 gòu,同构;遇见 而多责。”所以——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 苟且:得过且过 简 简略 之田,立于不贷 施与 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 不劳力费神 也。古者谓是采 保持本色 真 保养真性 之游。

这样看来,至人所谓“采真之游”,其实更多是出于无奈,并不是他们存心想要出游,而是他们不得不出游——在一个仁义不可久居的人间世,没有道的久留之地,当然也就没有以道为家的至人们可以安心立命的归宿。这样一来,至人的归宿,就是出游;至人唯一的存在方式,只能是出游。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庄子》的现实中,“采真之游”的至人们,几乎总是会遭遇另一类游天下的人。这些人之所以作天下游,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寻找“采真之游”的至人,向他们请教如何治理天下。这些人或许本不想游天下,无奈他们所要问道的至人,从来都只在天下游,只有在游天下途中才有可能寻见。《庄子·在宥第十一》中,一位名叫鸿蒙 自然的元气 的至人,正拍着腿跳跃而行作采真之游时,就遇见了这样一件事、这样一种人——

云将东游,过扶摇 扶桑树,神木 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 fǔ,拍,抚 髀 bì,大腿 雀跃 跳跃 而游。云将见之,倘 cháng,同“徜”,徘徊,来回走;一说惊疑的样子 然止,贽 zhì,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通“慹”,不动 然立,曰:“叟 长者 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 chuò,中止 ,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 zhèn,我 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 阴阳风雨晦明 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 宋国 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 快步上前 曰:“天 对鸿蒙的尊称 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 叩头 ,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 悠游 不知所求,猖狂 随心 不知所往,游者 诸于 鞅掌 yāng zhǎng事务繁杂,烦劳;一说众多 ,以观无妄 真实不虚 ,朕又何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