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庄子的生死哲学,对人生的真相,有两大发现。前一个发现,衍生出一大法则,由黄帝代言:一万物而一生死,由此从根本上消解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一人生真相的生死悖论。“哀莫大于心死”,作为庄子对人生真相的另一个发现,由孔子代言,不过,孔子似乎没有黄帝幸运,或许因为孔子既不是真人,也不是圣人,所以最终未能解开人之心死这个死结,而将一己一时的人生悲哀,演绎成了普天之下的人间悲剧。然而,这才是真正道德政治家的孔子——大悲天下,死而后已。《庄子·田子方第二十一》说: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 yì,逃奔,疾速,亡失,放纵,闲适 绝尘 jué chén,极速奔走,超脱尘世 ,而回瞠 chēng,惊讶地瞪视 若乎后矣。……夫子不言而信,不比 并行,勾结,偏爱 而周 完备,周全,普遍 ,无器 器重,器用 而民滔 云集一起涌往 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 dài,大概,危险,懈怠 著 明显,显现,表象 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 这些表象在你看见它的时候,就消失了 ,而女求之以为有 而你以为它还在那里 ,是求马于唐 空,徒然 肆 这无异于在结束了的空集市中买马 也……”
什么是庄子哲学严格意义上的“心死”,姑且存而不论,为什么会有心死这一社会现象,孔子与颜回的相互悲叹,可以算得上一种答案。在这段不无悲凉气氛的对话中,孔子和颜回都哀于心死。颜回之所以心死,是他无论怎样亦步亦趋,也跟不上孔子奔逸绝尘的思想,这让他很绝望;孔子之所以心死,是他无论怎样以身作则,到头来还是与他最信赖的学生失之交臂。一个是最好的老师,一个是最好的学生,孔子和颜回尚且相互心死,更何况一般人呢?
看来,心死之哀,首先是发生在好人与好人之间的一种不可沟通、不可理喻、不可言说的绝望。这种绝望表明:道,的确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少在孔子与颜回这里是如此。由此也可更好地理解,在前文的举例中,为什么孔子要将王骀的宇宙人生的全部奥秘,最终归结为“心未尝死”。
如果读者不拘泥于孔子和颜回,而将他们之间相互心死的悲哀故事看作是普天之下的普遍现象,如果人人都如颜回“求马于唐肆”,那会是一个多么荒诞的世界啊!然而,不幸的是,庄子假托孔子和颜回师生揭示的现实社会,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荒诞世界——人与人莫不失之交臂,人之于道,莫不如捕风捉影般荒诞无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