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了却生死(1 / 1)

人与鬼神共舞,既是庄子时代的社会现实,也是庄子哲学的逻辑真实。

庄子不言人生哲学,只讲生死哲学。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庄子的人生哲学,重在生死哲学;庄子对人生哲学最大的贡献,也在生死哲学。

大凡哲学,究其终极探问,都在了却生死,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都可以看作是生死哲学——或者主要是生死哲学,或者基于生死哲学,或者指向生死哲学,或者绕不开生死哲学。庄子的哲学也不例外。

生死哲学要想了却生死,必须假设人有精神,或者人有灵魂,且精神或者灵魂不死,不但不死,而且永恒不朽。这种精神不死和灵魂不朽的假设,若为信仰,利于宗教;作为方法,利于哲学。这两种功用,在庄子这里同时存在,且难解难分。庄子相信精神不死,所以相信人本来自在且终归自在,《庄子·齐物论第二》说——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 hù,冻结,闭塞 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庄子假设精神可以不死,以此假设人可以了却生死——人皆可以神如至人,虚无恬 淡 ,生死无忧。《庄子·刻意第十五》说,达到这种至人境界的圣人——

其寝不梦,其觉 醒来 无忧;其生若浮 游 ,其死若休 息 ;其神纯粹,其魂不罢 疲 。

不难理解,作为生死哲学家的庄子,比任何人都更加需要以鬼神不死作为工具和方法,借此为人的精神自在找到永恒的归宿,庄子也需要以万物有灵作为万物各自存在的普遍方式,庄子还需要让人的神性存在与万物的灵性存在发生摩擦与冲突,由此隐喻物我对立的生死困境和物我两忘的生死解脱。

在庄子这里,现实中具体的人与物的关系,被哲学地建构为宇宙中普遍存在的人之神与物之鬼的神鬼关系。因为人也是物,所以神鬼齐一;因为人毕竟不是物,所以神鬼各得其所。由此引出人、物、心、灵、神、鬼、精这一组特定的哲学概念——心为人之神,而神为人之精;同样,灵为物之鬼,而鬼为物之精。这样一来,人与物的哲学关系,便可以多维建构为同时是心与灵、神与鬼的关系,而最终在精神与精灵之“精”的宇宙时空,无物无我,同归于道。道就是无,就是无始无终的不死而永恒,非如此,庄子的生死哲学无法自圆其说,更无法达到生死哲学的目的:了却生死。

庄子对鬼神不死的哲学方法论假设,得益也依赖于庄子时代普遍的人鬼神共舞的现实生活,恰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对灵魂不朽的哲学坚持,建基于当时古希腊人对奥林匹斯山众神的深信不疑。但是,当人类社会进入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当世界范围内绝大多数人都不再相信鬼神存在的时候,换言之,当鬼神被人类的理智从人们的日常现实生活中驱逐出去且不得复活的时候,庄子的鬼神不死和苏格拉底的灵魂不朽,作为哲学逻辑的方法性假设,作为哲学推断的条件性预设,作为哲学之所以是哲学的基本出发点,还能够成立吗?这才是庄子的当代读者和当代的庄子学家们所要面对并回答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同样是苏格拉底的当代读者和当代苏格拉底学家们所要面对并回答的问题。

那么,庄子和苏格拉底会怎么看待这个在二十一世纪人看来显然十分棘手的问题呢?苏格拉底的回答姑且不谈,若以庄子的逻辑回答,答案可谓一目了然——既然鬼神不死,难道会在二十一世纪死去吗?难道二十一世纪人就真的不会如齐桓公那样见鬼而病、信鬼病除吗?难道二十一世纪人就真的不需要以普遍的神性为人的本质,就真的已经凭借理性从自己的生活中驱逐了不死之神吗?对此,《庄子·齐物论第二》给出的忠告是——“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道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停下来,就是知道的最高境界了。本书的原旨“智知之止”,正是缘于这句话,这是庄子哲学本体最重要的一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