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地不是万物的造物者而不得主宰万物,如果帝王不是天下的创造者而不得主宰万民,那么,谁会是万物和万民的造物者,或者说,是谁在冥冥中主宰着包括天地和帝王在内的万物和万民呢?庄子的回答如前所见,依然是宇宙:这个宇宙,既是造物者自身,也是造物者的寓所,然而,这个寓所不能居,只能游,因为它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勉强可说是太一,大致可说是道,但不是庄子此前的老子和此后的道教所指称的太一和道,庄子就是庄子,宇宙就是宇宙。
造物而物物的宇宙,显然比圣人搬弄是非的天地更加接近人和万物的本性《庄子·齐物论第二》说:“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不物于物的宇宙,显然比帝王以乱为治的天下更值得向往,《庄子·庚桑楚第二十三》说:“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庄子》中,像善卷这类的至人,就是认识到造物者宇宙这一奥秘的先知先觉,他们对圣人和君王的天下当然不屑一顾,对即便是尧舜这样的大帝,也不免嗤之以鼻,对此,孔子不得不自愧不如而不禁感叹——
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 子贡 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造物者用气造物;物为气自然造成 。
《庄子·大宗师第六》中的这则故事说,孔子不识时务,派子贡去为一个刚死的至人处理下葬事宜,遭到了这位至人的至人朋友们的讥讽。受到刺激的孔子,一下子恍然大悟,既自惭形秽,又苦不得已,只好甘为方内“天之戮民”而心游方外。这里的“方”,可以理解为人类自为桎梏的礼法,也可以同时看作是六合之内的天下;这里的方外,也就是无方,至人因此得以与造物者为友,而浮游于天地之间,更逍遥于天地之外。
无方,是理解庄子宇宙空间的一个重要概念。《庄子·秋水第十七》中,北海神告诉河伯说——
兼怀万物 包容万物,平等地对待万物 ,其孰承翼 不偏袒任何一物,不让任何一物受到特别的卵翼庇护 ?是谓无方。
这里的无方,主要是指没有偏私。《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中,孔子向老子请教什么是“至道”,老子告诉他说——
其来无迹,其往无崖 边界 ,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 一说循 于此者,四肢强 强 ,思虑恂达 xún dá,通达 ,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老子在这里生动描述的至道的一系列情境,都可谓“无方”。
无方,不是没有方,而是通过游心而对方的超越。孔子将自己定位于“游方之内者”,其实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与“游方之外者”“外内不相及”,既然都是游,都是游心,无论游心于方内方外,都是游心于宇宙而对人间世不得已的超越,究其难度,游心于方内反而要比游心于方外更大,当然也更不容易,孔子告诉他的学生子贡的方法是,恰如“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相忘,在这里,与鱼在干涸的泥沼中相濡以沫相对应,是指心灵跳出泥沼般的人间世,在更加广阔的精神空间无我而自由自在,恰如《庄子·大宗师第六》所言: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 xǔ,慢慢呼气 以湿 沾湿 ,相濡 沾湿,润泽 以沫 唾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显然,要让人间世的人不计现实利害而对圣尧暴桀不加区别,是绝对做不到的,除非人能超越现实,超越历史,超越是非,然而,能够超越这一切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在人间世,却又必须在人间世,这个既在人间世又不在人间世的地方,这个能让孔子与他的学生们相忘乎道术的地方,仍然只是庄子的宇宙,也只有庄子的宇宙。
老子这样的无方情境,孔子这样的游方之方,庄子为他们游方内外而建构的宇宙——为心之造物者设,为了心之造物者造,为让心之造物者游——这样一个老子、孔子、庄子们相忘的宇宙,在整个《庄子》的字里行间,其实无处不在,而其中《庄子·达生第十九》中关尹对列子的描述,尤为精妙——
“彼 指至人 将处乎不**之度 适度,不过度 ,而藏乎无端 征兆,头绪,原委;无端:变化 之纪 基,殿堂的基础 ,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 归一,专一 其性,养其气 本体,精神 ,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
这最后一句中的“通”字,可以同时理解为“达、懂、同”,与此前所见《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中的“周、遍、咸”可谓“异名同实,其指一也”,都是说天地万物,当然也都包括天下万民。由此不难想见,《庄子》中的这个所谓“物之所造”的宇宙,所造者不只是庄子,更是每一个庄子的读者,这不,让我们再一次回到《庄子·天下第三十三》的讲述中来,《庄子》说庄子“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这里所谓上下,按照庄子的哲学逻辑,就是无所谓上下。在这个无所谓上下而空空如也的宇宙,庄子能够与之共游的,除了他的读者,其实别无他人。庄子的言外之意还说,在这个人间世,与庄子一道成为“物之所造”的造物者,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能在阅读庄子的时候,暂且忘却生死,暂且不分终始或者彼此,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庄子的朋友,当然也都可以是造物者,都可以与庄子一道乘道德而游心于宇宙。因此,“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这可说是庄子从他的宇宙时空向他的方中读者发出的天外邀请或者世外吁求。
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