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立于宇宙(1 / 1)

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当下宇宙,注定了会是双面宇宙,圣人与俗人各有所见,各得其所:俗人将眼前的宇宙,看为物欲横流的人间,恰好自己也可以浑水摸鱼;圣人相反,将熙熙攘攘的嘈杂人间,看成虚空清净的宇宙。可见,这里的关键,在于怎么看,而怎么看的关键,在于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来看。

下面这则寓言中,谢绝天下王位的善卷,明明身在人间,却说他立于宇宙;想要让天下的帝舜,明明身在宇宙,看到的却只是天下。这样来看,圣人帝舜就很难说是圣人了;反之,俗人善卷就很难说他只是俗人而不是圣人。对于这样的颠倒,《庄子·大宗师第六》中的孔子,借古人之言,作过很精辟的表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关于帝舜和善卷的这个寓言故事,《庄子·让王第二十八》是这样讲述的——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 chī,细葛布 ;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 liǎn,退缩,节制,聚集 ,身足以休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善卷回答帝舜,开宗明义,他说自己不是超人又是超人。说他是超人,因为他“立于宇宙之中”;说他不是超人,因为他所谓的宇宙,就是常人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善卷的这则寓言,再一次说明,所谓宇宙,在庄子这里,绝非《逍遥游》中鲲鹏展翅的虚拟空间,也并非他用哲学语言表述的未知世界,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社会,甚至是污浊不堪的社会。庄子所神往而身处的,与凡夫俗子所身处而向往的,其实别无二致,都一样是喧嚣繁杂的人间,都一样是数数汲汲的天下,所不同的只是,庄子无心而空虚,知道物欲横流的社会其实空无一物;凡夫俗子有求而疲惫,看见本来空无一物的宇宙,到处都是欲望的**。

与善卷不见天下、只见宇宙相反,帝舜只见天下,不见宇宙,此可谓情有可原,因为他是帝王,因为他只不过是帝王。《庄子·天道第十三》说——

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

可见,帝王的境界,充其量可与天地相配而相比,再高再大,也只能站在天地的高度和角度而观天下。《庄子·达生第十九》说:“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如果将帝王比之于天地,则帝王可说是天下人的父母。这里,特别要留心的是,在庄子的语境中,作为父母的天地,并不生产万物,而只是让万物自化自育——物固自生,物各自化 《庄子·在宥第十一》 ——这也就是说,天地并不是万物的造物者,庄子由此“合乎自然”地“剥夺”了天地主宰万物生命的权利,天地之于万物尚且如此,帝王之于天下万民当然也就只能无为而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