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见,宇宙和天门,这个庄子与造物者相与游心的道德时空,作为哲学建构的方法,首先不是用来建构庄子的哲学本体及其体系,而是用来建构人的本体,用庄子的话说,谓之“内圣”。然而,内圣如果不是为了“外王”,在庄子那个时代百家学者中的任何一位真正的学者看来,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于是庄子要用它来齐物——让天下万物都在这个内圣的宇宙中各得其所。由此可见,庄子的哲学野心,不可谓不大,他之所以倾心打造这种内化于心而外齐于物的宇宙,是要借此“乘物以游心” 《庄子·人间世第四》 ,最终达到他的哲学理想——“内圣外王之道” 《庄子·天下第三十三》 。
作为内圣的宇宙,当然只能内构于心,这种哲学性的内构,在庄子这里,首先是人内心的一种清虚空灵的超验体悟。这样一种体悟,只有在人特别沉静的时候,才能发生,反之,人只有沉浸在如此空幻的宇宙中,心神才能真正变得空灵起来。
在《庄子·齐物论第二》中,这种庄子式的内圣,是用一种疑惑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瞿 qú,戟一类的兵器;jù,惊视张望的样子;本义:鹰隼之视 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 孔子 ,圣人不从事于务 琐事 ,不就 趋 利,不违 避 害,不喜求,不缘 拘于 道,无谓有谓 没说就是说了 ,有谓无谓 说了似乎没说 ,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 轻率,冒失 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 yíng,迷惑 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这段话中瞿鹊子称之为“妙道之行”的内圣,不为黄帝和孔子这样的外圣所理解,这在长梧子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庄子》中,同一个圣字,有内圣和外圣两种截然相反的类型,所谓外圣,庄子并使用没有这样的概念,但对这样的现象,多有义愤填膺的攻讦 gōng jié 。《庄子·天运第十四》中,老子对子贡耳提面命,对所谓圣人之治作了一番全面的道德审判,子贡惊骇得目瞪口呆——
“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 bèi,违背,混乱,惑 日月之明,下睽 kuí,乖离,背离 山川之精,中堕 duò,毁 四时之施 施行,运行 。其知憯 cǎn,同惨,痛,残暴 于蛎 lì,牡蛎 虿 chài,毒蝎子 之尾,鲜 少 规 求 之兽 所求甚少的小动物 ,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 无以安身立命、寄放性情 ,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 cù,蹑,踩,踏 然立不安。
外圣之所以可耻,以老子的指控,其要害在于违背自然,扰乱人心,让人无处寄放性情,即便如自然界中小动物的小人物,也无法安身立命。庄子之所以要构建一个超然于人间世的宇宙,就是为了给天下被外圣扰乱的人心提供一个寄托性情的避难所,同时引导像黄帝和孔子这样的外圣,同游“内圣外王之道”。看来,庄子的这个策略的确成功,在他之后,“内圣外王”不仅转而成了儒家的标志性法宝,也成为中国历代知识分子“不得已有为”的共同命运写照——“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仅就这句话而言,所谓内圣,就是无为;所谓外王,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一来,圣王之治,便有了内圣这样的道德底线,就不再是恣意妄为。在这个内圣底线的牵制下,一切外王之治,能不为尽量不为,如果不得已一定要有所为,也要适可而止,不得强力而为。这样一个庄子,便接近于政治哲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