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庄子的道德宇宙,真的就只是老子之道的“异名”,如果庄子的正心天门,真的就只是与老子的众妙之门“同实”,那就不过是对老子的鹦鹉学舌,不过是老子之道的画蛇添足,那就不是庄子自己。
尽管庄子不能不借用老子的天门来构建他的宇宙,尽管庄子的宇宙可以用老子的道来解释,甚至可以解释为道,但是庄子真正想要向老子借用的,其实只是“玄牝之门”“天下母”“天地根”、不死的“谷神”,庄子将这些具有明显的**意象和明确的造物功能的概念,用来构造他的哲学所需要的造物者。
那么,这个造物者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这个造物者又是怎样造物的呢?庄子语焉不详。看来,庄子不可能,也不需要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来深究这些人类和世界的起源问题,他只要假设性地相信他所说的造物者存在即可。对于造物者,庄子所要做的,只是“应于化,而解于物”而已——只要是能够让人从物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一切随顺的哲学妥协都可以接受——《庄子·天下第三十三》对庄子一生的这一总结性评说,可说是最接近庄子哲学的本怀。
古代中国,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解除法则,类似后来的禅语“解铃还须系铃人”,从哲学方法上说,这是一种“自解”,庄子哲学使用的最多的,就是这种自解法则,这基于庄子哲学更深层次的自然法则:造物之初,人本自然,文明之始,便是人同时以社会和自然为外物之时,从此外物便成了人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按照《庄子·骈 pián,并 拇第八》的说法——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 钩,圆规 ,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 粘着,附着 不以胶漆,约束不以 mò,绳 索。
然而,
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 倒置 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 为……献身,丧生 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外物之于人,不只是枷锁,人在枷锁中,性命倒悬。人若要从这种倒悬的困境中“解于物”,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先成为“系物”者,这个系人于物者,就是人自己,这无异于一个怪圈。要跳出这个怪圈,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返回造物者那里,返回造物者就是成为造物者,因为在庄子这里,造物者与所造之物,没有差别和界限,这就是说,人只有先成为造物者,才能够反过来将自己从外物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庄子·养生主第三》称之为“悬解”——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 天,自然 之县? 通“悬”, xuán 解。
这里的悬解,有两重含义,本义是说老子之死,是一种顺应自然的解脱,所以无所谓哀或乐;另一重引申的含义,是说人只要能够像老子这样,做到“安时而处顺”,则无论生死,都已将自己从外物的枷锁中解于倒悬。
那么,造物者所造之人,如何成为人之所造的造物者呢?庄子的方法,就是“应于化”——随造物者变化而变化,自己就自然而然成了造物者,所以《庄子·天下第三十三》说庄子“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这句话中的“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讲的就是“上与造物者游”,反之亦然。可见,庄子这种“与造物者游”的方法,就是“自解”,而且是双重自解,或者说是彼此自解:一方面,庄子从被造物者主宰中解脱出来,成为自己的造物者;一方面,造物者从主宰万物的负累中解脱出来,成为自造的人。如果没有这彼此的双重自解,庄子要与造物者游是不可能的,即便他想要与造物者游,造物者也不会答应。这种彼此双重自解的结果是,庄子假设有造物者的同时也取消了造物者,庄子假设自己不是物的时候也成为了物,这在《庄子·山木第二十》中谓之“与时俱化”——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 zī,希求,缺点;zǐ,诋毁,非议 ,一龙一蛇 时现时隐 ,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 顺应 为量 准则、法度 ,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 主宰外物 而不物于物 受外物役使 ,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
在这段话中,与庄子一道“乘道德而浮游”的造物者,称之为“万物之祖”,在浮游中,庄子,或者说人,与造物者一道与时俱化。可见,要明确界定这样一个造物者究竟是什么样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即便是“一龙一蛇”,也不是造物者的具体形象,作为一种勉强的比喻,这只不过是说造物者时而如龙在云水中显现,时而如蛇在地下蛰伏,变化莫测,捉摸不定,无迹可寻。尽管如此,这段话还是对造物者作出了必要的界定,这就是“物物而不物于物”——使物成为物而自己不是物,主宰物但不让物成为自己的负累。
《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中有段孔子教导冉求的话,或许有助于理解这里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孔子的大意是说,不可能有比天地更早的物,换言之,天地虽然是物,但不是物的产物,再进一步说,产生天地的造物者 物物者 ,自己本身并不是物。为什么可以这样认为呢?孔子用来自证的逻辑是,天地万物不可能先于物产生,这后一个“物”被历来注家解释为“道”,正是由于有道这个“物”,才产生了天地,从此万物生生不息。最后,孔子用这个道生天地的逻辑,来说圣人之爱之生生不息,他无非是说,圣人如道,道不是物,而圣人不是人。看来这里的孔子,毕竟不是庄子,他终究无法说清楚为什么“物物者非物”。
好在《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中,庄子自己有一段话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对东郭子先生解释什么是道的时候,这样说——
物物者 使物成其为物的“物”,支配和主宰物的“物” 与物无际 界限 ,而物有际者 物与物之间有界限 ,所谓物际者也 物因为界限成其为物 ;不际之际 道是无界限的界限 ,际之不际者也 道也是有界限的无界限 。谓盈虚衰杀 道之于盈虚生衰也是如此 ,彼为 物有 盈虚非 而道无 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却原来,道,本来也是物,所以道不妨名之为物,看来在这一点上,孔子并没有错。道为什么后来不是物了呢?不是因为道改变了自己的物的属性,而是道用类似庄子“自解”的办法,自己取消了与物的界限,这种“与物无际”的直接效果,就是消除了与外物的对立,甚至消除了与自己所创化的天地万物的分离,没有了对立和分离,也就没有了自己,没有了自己,也就能够“不物于物”而超然于物,也就能够“物物”而主宰天地万物。
无论怎样说,这样一种先于万物并主宰万物的“物物者”,无论名之为物,还是解释为道,作为造物者,的确就是一种先验的、超自然的存在,而且是具有道德意志的绝对存在。这种庄子式的造物者,尽管不能直接看作为西方哲学中的上帝,但也不能因此就如胡适所言,与西方 宗教 哲学中的上帝没有什么可类比性。庄子的造物者与西方宗教哲学乃至康德的上帝,不妨作为一个悬案,容当从容另议,二者先不宜被注家们断然对立起来,这不符合庄子哲学的游戏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