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理解庄子的宇宙形态的一个关键。有门,宇宙便成了一个可以出入的时空,否则就只是一个鸡蛋般的空心壳体或者秤砣般的实心球体,这或许可以看是作为哲学假设的宇宙与作为科学认识的宇宙的根本区别。
按照《庄子·天运第十四》的说法,宇宙之门,谓之“天门”,这是庄子以老子的名义为“游心” 《庄子·田子方第二十一》:“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这个特定的概念而特设的一个无门之门,然而,老子在《庄子》这里又借古人的话说,“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这也就是说,凡游心者,只有正心,天门才会为之开,这里的正心,首先是指心要相信正,用现在的话说,要有对正的信仰。
那么,什么才是正呢?又怎样才能正呢?老子告诉已经五十一岁了还没有得道的孔子说:“怨、恩、取、与、谏 jiàn,直言规劝 、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 yān,淹没,淤塞 者,为能用之。”可见,随顺自然而不沉溺于物欲,便为正,只有这样做,且做得到的正人,才能够正确运用八个正法,正己而正人。稍加留心,不难发现,老子的这八个正法之宝,其实是两两相对的四组,正反都是对的,就看人怎么用。
显而易见,这个只对正心开放的天门及其宇宙,隐含有某种绝对的道德意志,并非真的如庄子所言只是自然而然之物,而是庄子为其哲学建构的需要,以自然的名义,所做的一种解释自然所必要的逻辑条件假设。毋庸讳言,这种隐含着道德意志的自然哲学假设,的确类似康德悬设上帝的存在,更类似苏格拉底说他总是在梦中与神相会。在庄子这里,宇宙是神明的寓所,是他的自由精神的避难所,更是他对人间万象作居高临下的哲学观照所需要的一种思想高度,一种精神升华,一种时空穿越和现实超越。
那么,这个只为正心而开的道德天门,究竟是什么呢?《道德经·第十章》说:“天门开阖 hé,关闭 ,能为雌 cí,母性,阴性,柔弱 乎?”这也就是说,这个天门,应该看作是一个母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生育万物的雌性**。《道德经·第六章》更直接地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看来,这个生育天地万物的天门,就是不死之神,名为谷。谷与牝 pìn ,可谓“同出而异名” 《道德经·第一章》 。牝本义雌性,也为锁孔、溪谷,这三个意象,都与**的形态有关;与之相对的是“牡”,本义雄性,也为钥匙和丘陵,这一雌一雄的牝牡,合而生“物”,这是这三个字的造字说法。然而,依照《道德经·第二十五章》的说法,这个与雄牡合而生物的天下母,其自身却不是雌雄合成的产物,恰恰相反——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dài,危、疲惫、困乏;借为怠:懈怠 ,可以为天下母。
这个“为天下母”的“有物”,按照老子的说法,是指自然,自然混成“天下母”,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道德经·第五十二章》生动描述了这个不死的谷牝之神,作为开始天下的“天下母”之道,是怎样母其母道,“道法自然”而开阖天门的——
塞其兑 duì,口,穴 ,闭其门,终身不勤 劳苦,担心,忧虑 。开其兑,济 成 其事,终身不救。
这样,关于什么是庄子的宇宙道德之门,在门里门外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老子的天门,经由其门,又回到了《道德经》一开始的说法——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jiào,边界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对于老子这样一个玄而又玄的“众妙之门”,或者说“玄牝之门”,这样一个道就是门,门就是道的“门道”,庄子是如何定义的呢?《庄子·庚桑楚第二十三》说——
出无本,入无窍 qiào窍,空穴 。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 piǎo,末 ,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 包含 无有 无和有 。圣人藏乎是。
可见,在庄子这里,天门即宇宙,宇宙即天门。所不同的只是,就其可以出入,谓之天门;就其可以“藏乎是”,谓之宇宙。二而一,一而二,都为“无有”。无有才能无为,无为才能逍遥,逍遥才能正心。总之,宇宙就是正心出入之门和万物有无之道的合体,这符合老子和庄子都惯用的“异名同指”的哲学逻辑。《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说:“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其实,何止周、遍、咸这三者“其指一也”,这三者与宇宙和天门也都是“异名同实”,它们都同为“大言”,同指“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