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子》中,涉及宇宙的问题,更多的不是用宇宙这一概念来指称,而往往与道、天地、天道、天下诸如此类相关概念混为一谈,如果不结合具体的上下文小心领会,很难将它们区别开来,注释家很容易因此望文生义而误导读者,读者很容易在此坠入云雾而不知所云。
为了减少这种概念交错带来的阅读麻烦,这里先对庄子的宇宙不是什么,做一个大致清晰的厘定。第一,庄子的宇宙,不是当下科学意义上的太空、外层空间或者地球之外的无穷时空,不是人类科学研究的对象;第二,庄子的宇宙,不是道,道自身没有具体的空间形态,庄子宇宙的空间形态若有若无,可有可无,尽管如此,庄子的宇宙也可以被理解为道,但道不是宇宙的全部;第三,庄子的宇宙,不是天,不是地,不是二者的合体,但天地在宇宙之中,这也就是说,宇宙包含天地,比天地要大,因此,天地也可以用宇宙来解释,反之亦然;第四,庄子的宇宙,不是天道,不是地道,但天道、地道一定是在宇宙中运行,因此也可以将天道、地道的运行看作是宇宙的运行;第五,庄子的宇宙,不是天下,天下在《庄子》中更多地等同于人间世,等同于庄子所处的时代及其现实社会,但无论圣人治理的天下,还是暴君暴虐的天下,都可以被至人一类的超人寄寓为宇宙;第六,庄子的宇宙不是创造万物的一神造物主,但很有可能就是万物的造物者和主宰 物物者 ,在这一点上,宇宙与天地似乎有所分工:天地养育万物,但不造万物;宇宙造万物,但不养育外物;第七,庄子的宇宙不是人间社会,但人间社会一定是宇宙,这是因为,庄子的宇宙作为一种哲学构建,只能以心为宅,而心只能将自己寄托给身体形骸,而寓心的形骸只能在人间世存在。
这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离开了心,就没有庄子的宇宙。但是,心,的确不是庄子的宇宙,因为庄子之所以建构他的宇宙,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让心在宇宙中作自由自在的逍遥游。不过,这是一个对于庄子和他的读者来说都是十分必要而又神奇的悖论:宇宙寄寓于心,而心在宇宙中游。
宇宙在庄子的文本中,间或与“太一”“太初”“太清”“太虚”这类概念相提并论,反之,这类概念也间或用来传递庄子宇宙的相关信息。《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说——
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这句话本来是说道不可言说,不可听闻,当然也就不可问答——道不可问 问穷 ,道不可答 无内 ,如果强要以本来就不可答 无内 的道,来回答本来就不可问 问穷 的道,则所问与所答都不是道,问答双方也都不是得道之人。这种没有得道的人,无法观宇宙时空,无以见万物本源,不能越昆仑而游太虚。可见,庄子还真的是不想把宇宙说得太清楚。
不过,借助这段话,还是可以比较切近庄子语境的“可观”宇宙及其形态。此话中的内与外,观与知,都只是对举而没有分别,宇宙与太初,昆仑与太虚,也一样是同指而异名,且本质上都一样是太,太就是一,一就是万物归一,就是让万物归于一。这种万物归于一、归万物于一的“极大”,看似道,但更是宇宙,因为它可被人“外观”。这样一种可以外观的宇宙,几乎总是被庄子文学性地描述为虚空、宁静、清纯的美妙境界,这样一个境界,既是万物不知何时从中诞生的本源,也是万物得以存在的无尽空间。然而,这样一个太极 极其大 般的宇宙,却不是庄子对当今所谓太空的科学想象,因为《庄子·齐物论第二》说过,“六合 天地东南西北 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对于天地四方人力所难以到达的地方,古代圣人尚且不论不议,更何况庄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