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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意识 程亚林 1124 字 8天前

黄仲则曾视世途为险途。他说:“我思世途对面起坎坷,翻手作雪覆作炎。”(第509页)又认为在自然山川中经历艰难险阻有利于增强人生勇气:“经过得此险,世路无高低。”(第200页)在他心目中探险于自然山川与行进于人生之旅是同等性质的事件,含蕴相同道理。他的《小溪》一诗,以山川探胜为喻,用高度哲理化的语言,表达了对人生之旅的看法。诗在陈述了溪涧之行的艰险之后说:“投险得自存,即事消悔吝。未冀妙善同,用矢冰渊慎。”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又说:“信宿不得留,修程尚追乘。”(第127页)

悔吝,《易经》中判断凶吉之辞。《易传·系辞上》说:“悔吝者,忧虞之象也。”俞樾《群经平议》引《广诂·释雅》“虞,惊也”释“忧虞”:“忧虞犹言忧惊也。”悔吝也就是忧虑、惊恐的情状。妙善,精要妙善。桓谭《新论》:“圣贤之才不世,而妙善之技不传。”矢,指达中目标的器具。用矢,此处借指筹划,施行。冰渊,出自《诗经·小雅·小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冰渊慎,就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谨慎。

这首诗前四句是说,在山川险阻中行旅,只有用“投险”心态和方式才有可能保存自己,消除由险阻带来的忧虑和惊恐。尽管不能幻想自己具有克服险阻,达到目的的“妙善之技”,但人必须万分谨慎地筹划、行动,以体现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后两句则意味着前途漫漫,旅事催迫,人只能永不停歇地“投险”行进。

在另外一些描写舟行历险的诗中,以“平生涉险轻性命”的黄仲则既描写过历险中产生的崇高感:“不知怖心落何处,反快一洗平生庸。”(第246页)又描写过历险成功后“转思往境心如舂”的后怕:“嗟我何为亦挺险,脱有不测无此身。转笑适来呼吸顷,正襟危坐亦欺人。”甚至“事定”之后反而“清泪翻沾巾”(第85、246页),对涉险中的各种心理活动都有深细的体会和坦诚的表白。

将人生过程比喻为投险过程,是黄仲则哲学必然得出的结论,也体现了他人生哲学含蕴的丰富意义:

由于支配宇宙自然、社会人事运动变化的终极奥妙不可知,有局限性而又热爱生命并有尊严感的人总是处于任造物拨弄则深感自我虚无化的痛苦,让自我挺立又无万全之策的困境之中。一旦人选择了独立自由,执着于切实切己的自爱并为之奋斗,“投险”就是他必然承受的生存方式。

“投险”生存方式的确立,证明“造物”存在而人并非全知全能的上帝,否则,人就无险需投。这同时意味着,一切宣扬向造物妥协或标榜掌握了宇宙人生终极奥秘的学说,都不能作为人生指南,都只是人怯懦或妄诞的表现。人只有抛弃一切教条,把握具体情况,依凭经验知识、智慧的力量去实现自身目的。而目的的实现也只是一种可能。人生实际上是冒险乃至冒死以求生的悲壮过程。

“投险”生存方式的确立,深化了人对“自我”与“造物”关系的认识。由于在“投险”过程中,人所持的只是“用矢冰渊慎”的心态和不可能臻至“妙善”之境的筹划与行动,不能不受制于有利或有害的“不测”因素,因而,无论成败,均非全由人力所致,而是人力与“不测”因素相互配合或相互背离的结果。所以,人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对“造物”的敬畏,既不能因成功而神化自己,又不能因失败而丧失自信和希望,只能继续投险行进。

因此,以“投险”成败为标准来衡量自我肯定、自我确证、自我实现与否就失之简单,因为成败反映的只是因“造物”参与而被夸大或被缩小的“自我”,只是不完全真实的自我。真实的自我实际上只存在于投险时对自身价值和意义的体悟之中。而且,由于投险过程至死才能完结,人也就永远处在探索、体悟自我的途中。

明白了这些,我们在前面留下的思考题:诗人明知探求宇宙人生奥秘的目标永远达不到,而且只能带来忧患,为什么依然永不放弃?就有了答案:他追求的是在那种探求中确立自我,确立悲壮的冒险精神和行为方式,使自己的人生获得能让自己满意的意义。

总之,黄仲则从批判形而上学独断即自以为掌握了宇宙人生终极奥秘和绝对真理切入,提出了以自我为本位的人生基本矛盾论;从分析人的欲求和自我特性入手,提出了为“自爱”而“投险”的生存方式;从“投险”中获得的种种经验切入,揭示了人生的悲壮和探索、体认自我的重要性,建构了以“自我”为本位的人生哲学。

如所周知,二十世纪逐渐在西方成为显学的哲学的人学(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认为“认识你自己”是哲学的重要问题。西方哲学在经历了宇宙论、神学、人文主义哲学、理性主义哲学阶段之后才进入哲学的人学阶段。哲学的人学既反对将宇宙秩序以及由它决定的人类社会秩序凌驾于人之上或将人看成是神的创造物,忽视人的存在,又反对夸大理性的作用将人神化,主张摆脱一切教条的羁绊,以经验为根据来考察、探讨人的肉体、精神和文化等各个方面,将以独断为基础的“形而上学”转换为以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为中心的“人而上学”。它强调有各种缺点和局限的个体是基本的价值主体,是人生责任的承担者。它关心人的生存处境,重视整合了肉体与精神、个体和社会、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包含了许多难以索解奥妙的人生经验,要求人在与各种不同因素的接触中不懈地探索自己(参见《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哲学的人学”条)。尽管黄仲则的人生哲学不像西方成熟的哲学的人学那样,建立在对人的各个方面有比较充分认识的基础上,但它以真切的人生体验为基础,依然得出了许多与哲学的人学相近的观点,因此,可以说是早期的、朴素直观的、以悲壮主义为基调的哲学的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