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 1)

悲剧意识 程亚林 886 字 4个月前

基于对人的局限性和人生基本处境的认识,黄仲则认为人在世生存的基本情绪应该是“哀”而不是“乐”。他在《悲来行》一诗中写道:“我闻墨子泣练丝,为其可黄可以黑。又闻杨朱泣歧路,为其可南可以北。嗟哉古人真用心,此意不复传于今。今人七情失所托,哀且未成何论乐!穷途日暮皆倒行,更达漏尽钟鸣声。浮云上天雨堕地,一升一沉何足计?周环六梦罗预间,有我无非可悲事。悲来举目皆行尸,安得古人相抱持。天空海阔数行泪,洒向人间总不知。”(第193~194页)

“墨子泣练丝”“杨朱泣歧路”,我们在本章第七节里已经介绍、解释过了。它们展示了人的局限性,展示了选择的艰难性和人类生存处境的悲剧性。六梦,见《周礼·春宫·占梦》,其中,有正、噩、思、寤、喜、惧等六梦的说法。罗预,佛教名词。佛教以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罗预即瞬刻的意思。

在这首诗里,黄仲则一反流传已久的传统观念,不再把儒家的“四书五经”或道、释两家的经典看成是包含“古人真用心”的神圣文字,而是从被儒家视为“无父无君”的墨子、杨朱的某些象征性行为中发掘出古人对人生困境的真切体验。他认为,“墨子泣练丝”“杨朱泣歧路”说明古人已意识到:人面对的是纷纭复杂、能使人莫名其妙地发生苍黄反复变化和岐路充塞、使人无法抉择、不知何去何从的世界,人必须为自己身处这种环境感到悲哀,以“哀”作为在世生存的基本情绪,再在这种基本情绪之上,建立自己的喜乐哀怒。所谓世界如染缸,能使人起苍黄变化,就是造物拨弄人,使人虚无化的意思;所谓世路令人困惑,茫然失措,就是人总是身处临界,面临抉择的意思。更深层次的意义则是:人只有体会到“古人真用心”,意识到人生处境,才能切实地思考自我、自我尊严与人生价值、意义等问题,才能以真诚负责的态度对待人生,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人。这揭示了多少古人没有揭示过的道理啊。

但是,黄仲则痛苦地看到:“古人真用心”早已被今人遗忘得干干净净,他们的情感已失去了真实的根基,在漠视真实的生命体验、遗忘“命运”的威逼、根本不懂得应该为生存处境而哀的情况下就盲目乐观,按照世俗社会的陋习、传统观念的陈规于穷途日暮中夜以继日地倒行逆施。他们不懂得在世俗社会的浮名浮利中沉浮就像“浮云上天雨堕地”一样,是造物拨弄人的结果,反而在世界上盲奔盲走,争名夺利,无所不用其极。因而,哀恸的诗人举目望去,看到满世界跑的都是遗忘了“古人真用心”、无头脑无心肝的“行尸走肉”!诗人洒向天地间的热泪,竟无人领会!

他的《主客行》还将世人盲奔盲走的状态写得栩栩如生:“人生处世上,奄忽如浮尘。东家郎,西家女,晨考钟,夕伐鼓。吾楚歌,若楚舞。人如龙,骑如虎。朝红颜,暮黄土。朝红尘暮白雨。人生至此,云胡不伤?”(第166页)

的确,多少人一生一世就是在忙红白喜事,忙读书考试、升官发财,忙醉生梦死中度过。不知不觉,“朝红颜,暮黄土”的残酷终局就已到来。到了这个时候,人怎么能不悲伤,又怎么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悲伤?不直面人的真实处境,不探寻宇宙人生奥秘,不追求人生意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杂咏》二首之一更对执迷于某一形而上学独断、自缚于某一“真理”的人们进行了讽刺;“海客有逐臭,梦人或忘妻。单虑溺一往,岂伊智不齐?蓄积偶违众,群起相诃诋。谁知一世事,各各行若迷。化人斡真宰,无力能提撕!”(第181页)

尽管如上一首诗所述,短促的人生已完全被淹没在婚嫁、追名逐利、寻欢作乐、炫荣显贵、哀生叹逝这些习惯性、快节奏的“必修课程”之中,人的头脑也被传统或时髦的固陋观念所支配,成了服从“绝对命令”的机器。但人们毫不自觉,依然如海客逐臭、梦人忘妻一样执迷不悟、“单虑一往”、盲目乐观地在迷魂阵里煞有介事地“各各行若迷”!甚至积重难返,顽固不化,从来没有想过应该有所改变。这是何等荒谬和悲惨的人生图画。黄仲则诗的意义就是:对他们猛击一掌,大喝一声,唤醒人们真实的人生体验,希望他们勇于直面人生困境,将人生基本情绪由盲目之“乐”转换为真切之“哀”。这就是“成哀”说的实质。

当然,黄仲则并不主张沉湎于“哀”,“成哀”的目的是为了“论乐”。这样,他就必须回答“自我”究竟是什么、如何在造物拨弄中挺立“自我”的问题。他下面的诗就对这些问题作出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