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层次的思考是什么呢?《失题》一诗特别值得注意:“我家乃在东海东,蜃楼见惯心空空。十年吊影深山里,每顾山魈亦心喜。生耶灭耶何足嗔,一颦一笑谁为真?伟哉造物焉用我,不幻烟云幻此身!”(第209页)
山魈,动物名,猕猴的一种。中国古代又称它为山萧、山臊等,传说是与人极为相似的山怪。《神异经·西荒经》所述甚详:“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尺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觅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以食虾蟹,名曰山臊……犯之令人寒热。此虽人形而变化,然亦鬼魅之类。今所在山中多有之。”《广异记·斑子》称“其牝者好施脂粉”。《抱朴子·登涉》也说:“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根据这些传说,可以推测黄仲则这首诗是想象的产物,具有象征意义。它描述诗人在山林中与山魈相遇的情景以及由此引起的感受,不过是为了表述黄仲则对造物拨弄人的实质的认识。这首诗是说,住在东海之滨,已见惯了蜃气化成的海市蜃楼那些虚假、幻化的事物,内心常因不能把握真实而感到空虚、苦恼。独自行走在深山里,每看到与人相似的山魈,不仅不感到奇怪,还因为它能慰人寂寞,自觉亲切可喜。但是,山魈的存在毕竟不同于生生灭灭的海市蜃楼的存在。面对海市蜃楼,人只感到物的不真实,外在世界的不真实;面对一颦一笑完全与人相似的山魈,人却不能不在与山魈难以分辨的尴尬中怀疑自身的真实性,无法回答谁真谁假、究竟人是山魈的幻化还是山魈是人的幻化以及“我是谁”这类问题,痛感自我已被虚无化了。原来“伟大”的造物根本不需要能意识到“自我”的人的存在,它不去幻化极易幻化的烟云,反而处心积虑地将山魈幻化为人,以假乱真,使人面对“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局面,感到自我也被幻化、虚无化的刺心痛苦,所以“伟哉造物焉用我,不幻烟云幻此身”!
面对山魈幻化成的假人,敏锐地感到自我虚无化的痛苦,说明黄仲则对“自我”有强烈意识。正是这种强烈意识使他进一步注意到自我虚无化的后果以及由此引出的令人嘘唏不已、深感惨痛的场面。他的《圈虎行》(第345页)就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关注这一问题的名篇。这首诗描写顺天委命、甘受命运拨弄的老虎在驯兽表演中的种种表现,令人触目惊心地看到老虎虚无化自我的惨状;它不再是虎虎生威的“林中之王”,而是驯虎人手中“毛卷耳戢气不扬”的玩物和工具。它严格地按照规定程序,时而俯首帖耳,时而效人站立,驯服地配合驯虎人完成以手以头饲虎等节目,以虎须任人撩、虎口任人探的柔顺来反衬驯虎人的“英勇无畏”。即使绕栏迅跑,翻身跳跃,乘势踞地,抖开色彩斑斓的身躯婆娑起舞,仿佛享受了“自由”,亮出了“本色”,也不过“似张虎势实媚人”,包藏着“媚人”“媚主”的“媚心”。它还挖空心思制造噱头,先是仰卧装死,待主人投之以肉便霍然跃起,以侮辱自我、扮演卑琐形象的方式博得观众的嬉笑和赏钱。主人得钱,它更恬不知耻地摇尾乞怜,完全遗忘了山林生活的自由,堕落到“不智不武”、被“旧山同伴”嗤笑、行藏不如鼠狗的境地!
这意味着,就像人生如凶吉未卜的藏壑之舟是黄仲则脑海里常存的惊怖意象一样,维护“自我”尊严也是他心灵中永恒的绝对命令。他将“造物”与“我”对立,将自我虚无化了的老虎与“旧山同伴”比较,说明他已意识到:“造物”与“自我”的对立,是人生基本矛盾;让自我“存在”还是让自我“虚无”,是人时时刻刻面临的重大抉择;总是处在“存在”还是“虚无”的临界点上,就是人的基本生存处境。这无疑让我们从命运问题出发,深入思考“造物”与“自我”的关系的层次,深入思考“我是谁”“我能是谁”这些问题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