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的命运感由来已久。孔子时代,社会上早就流传“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观念,孔子的弟子子夏就接受了这个观念,当司马牛因为自己没有兄弟而忧愁的时候,子夏就用这句话来安慰他(《论语·颜渊》)。
孔子肯定“命”,认为“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论语·尧曰》),又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孟子也讲命:“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万章》)庄子也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 (《庄子·德充符》)汉代的王充说得更详细:“凡人偶遇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夭寿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贵;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贫贱。”这同时也意味着,当那些“莫之为而为者”“莫之致而致者”到来,将造成多少悲喜剧;当看到才高行厚者竟然贫贱,智寡德薄者居然富贵,该产生多少悲剧感。
上文说到项羽的性格悲剧,但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失败是命运悲剧。至死他都认为“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与虞姬在一起的时候,还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按照他的意思,将他的一生编成命运悲剧,也必有可观。
杜牧有首《赤壁》诗值得注意:“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在他看来,赤壁之战完全是东风帮了周瑜、诸葛亮的忙,让曹操倒了霉,如果没有东风,火攻不成,兵力强大的曹操一定会灭了孙、刘联军,将孙策、周瑜的夫人大小二乔关到他的铜雀台去了。这说明,偶然的机会竟然改变了历史。这是不是周瑜、诸葛亮和曹操命定的运数呢?
但是,古人并没有因为有悲剧感和悲剧观而万事不为或胡作非为,反而设计了多种应对之策。孔孟主张,尽了人事之后再任由天命处置,正如《孟子·尽心》所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他们要用修身养性等办法尽人事以俟天命。《庄子·人间世》也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在《庄子·德充符》里,也有类似的话,都认为不要以天命为意,而要搁置它,不去想它,尽力去追求自己认为理想的生活。庄子的理想生活则是,摆脱生死、功利、知性的束缚,用一种审美心态观照世界。《庄子·德充符》在说了上引“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那段话之后,接着说:“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也就是说,不以那些知性不能穷根究底的“事之变,命之行”为意,永远保持和乐愉悦的心情,用明白了宇宙人生大道理而又不捐弃宇宙人生的心态,对它们进行审美观照,达到与物为春,不断地在与外物接触中生成新鲜感受的目的。这些,不都体现了人为生存发展而必有的悲壮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