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知识、能力和寿命有限外,如何选择人生道路和所处环境,也是人生难题。它能激起人对自身局限性和选择的悲壮性的意识。古人在这方面,有敏锐的感觉和较普遍的认同。
《荀子·王霸》:“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此亦荣辱安危存亡之衢已,此其为可哀甚于衢涂。”《淮南子·说林训》:“阳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涂”通“途”,衢涂、逵路,均指四通八达、满眼歧路的路口。路或向南或向北,或向东或向西,你也可以或选南或选北,或选东或选西。但是,经验告诉你,选错了路,走错了半步(此所谓“过举跬步”),等到你觉悟之后,已经与该走的正途差之千里了。或者,等到你与走正途、到达目的地的人相比时,也已相差十万八千里。正如荀子所说,它甚至关系到一个人的“荣辱安危存亡”。想到这些,不禁使杨朱黯然神伤,失声哀哭。《列子·说符》还将它演绎成歧路亡羊的故事,说杨朱听到众人因为歧路中又有歧路,岔道中又有岔道,不知道走哪条路去找因而无法找回丢了的羊这件事后,忧伤、沉默、不露笑容、不回答问题了一整天。这涉及选择之难。如果想到人生无处、无时无刻不需要选择,而一恍惚就“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甚至“一失足成千古恨”,就不能不感到问题严重了。
下面这个故事比上面的故事出现更早。《墨子·所染》:“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吕氏春秋·当染》和《淮南子·说林训》也有相似记载。这就是所谓“墨子泣练丝”的故事,练丝,就是白丝。白丝入了什么颜色的染缸,当然就会染上什么颜色。而你到底需不需要染色?如果要,究竟染什么颜色?你有无选择颜色和染缸的自由?有无什么颜色都不染,保持本色的自由?都是问题,都要选择,都要决定,都无万全之策,都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做这一切并保证你胜算连连,万无一失,所以墨子要哭。
这两个故事提出的问题,可以概括为选择实难,独立不易。也可以概括为行为和环境的选择都不容易。这几乎是我们每时每刻都碰到的难题。由此可以看出,我们的古人对人的生存处境或者说困境早就有了深入的理解。
它引起了普遍的共鸣。后来,许多诗文中都将这两个故事当典故来用。如阮籍《咏怀之二十》:“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他还将选错路造成的无路可走的情况,用夸张、荒诞的形式表达出来了。据《晋书·阮籍传》载,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意即经常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出门,不按照大家习惯的路线,率意、任性地乱走,走到没有车轮痕迹的地方,没有路可走的地方,就大声痛哭,带着绝望的心情返回。这当然让“杨朱泣岐路”的悲恸更刺痛人心。
再如曹摅《感旧诗》:“临乐何所叹,素丝与路歧。”谢朓《始出尚书省诗》:“既秉丹石心,宁流素丝涕?”骆宾王《上吏部侍郎帝京篇》:“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李白《古风之五十九》:“路岐有南北,素丝易变移。”杜甫《白丝行》:“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韦应物《送李二归楚州》:“忽此嗟歧路,还令泣素丝。”李商隐《荆门西下》:“洞庭湖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歧。”陈与义《八音歌》:“丝色随染异,择交士所贵。”王来《杂诗》:“至巧不如拙,歧路恒悲丝。”丘逢甲《孟征以粤秀山无咎室诗见示》:“百年人事悲丝染,四海风尘把剑看。”如此等等,从不同方面呼应了墨子和杨朱。
现代人对此也多有感慨。鲁迅在《两地书》中就对歧路之说做出了反应。他说:“‘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本书作者按:此处记忆有误,泣岐路的是杨朱,哭穷途的是阮籍)。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老实人,也许夺他的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
从上面这些共鸣、反应,我们也可以看到,歧路染丝之痛并没有像有些人所说,导致彻底的悲观主义,而是引出了思索,引出了各自的应对之策。比如上引谢朓诗句,说明他的看法是,坚守自己的丹石之心,就不怕任何染缸。骆宾王和陈与义则警惕自己要慎于交友。王来觉得老让人们思考如何在歧路练丝面前想出万全之策,会让思维太精巧,行动太犹豫,不如让自己笨一点,不求万全就做出决断,迈出自己的步伐,开始行动。如此等等,不是意味着,意识到自身局限性和选择的悲壮性,能引起人们筹划最不差的生存发展方式吗?开句玩笑,如果哈姆雷特当年能读到王来的诗句,让自己笨一点,不那么犹犹豫豫,也许还真会避免尸体加尸体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