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中国古人对深层次、更具普遍必然性的悲剧涉及的相关方面和相关问题不是没有体悟和思考,这又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问题。让我们不局限于戏曲中的悲剧,而是从广泛的中国古代诗文中吸取资料来谈谈这个问题,希望对读者有启发,也希望能展现中国文化的复杂性。
《诗经·秦风·蒹葭》写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译成白话就是:“河畔芦苇青青苍苍,深秋露水凝结成霜。 我思念的那个人,仿佛在河水的那一方。逆着流水去找她(或他),道路险阻又漫长。 顺着流水去找,她(或他)又仿佛在水中央……”后面,还说那人除了忽而在河水那一方,忽而在水中央之外,还忽而在水草交接之处,忽而在水中高地,忽而在水边,忽而在水中小块陆地,总之是忽这忽那,忽远忽近,迷离仿佛,可望而不可即。去找那人所走的路,除了阻碍多多而且漫长之外,还忽而升高,忽而弯曲,总之是变幻莫测,充满艰难险阻。它展示的就是寻找而不得的艰苦,可望而不可即的困惑,以及为寻找、探究而不休不歇的勇毅精神。诗中描写的这个“伊人”忽而这样,忽而那样,那条路也忽而这样,忽而那样,就不可能是对真实的人和真实的道路的模拟,整首诗也不可能是对某个具体事件、某种特定经历的如实描述,而应该是对某种人生困惑、悲情的象征性抒发。按朱熹在《诗集传》中的说法:“伊,不知其何所指。”伊人,就可能是想象中的恋人、亲人甚至心目中的神圣人物,或者某种理想境界的象征,也可能是长期萦怀于心的关于宇宙人生的终极道理的象征。这就透露出了古人对人的局限性、人世悲剧性和人生悲壮性的意识。
为什么会这样?
庄子对人类知性的思考有助于我们从知性局限性方面理解这一问题。在庄子看来,人类任何知识都需要一个根基,一个分类、判断的标准。但人类知识的终极根基以及按照终极根基得出的终极真理是什么,人类是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人只能按照自己的也就是人为的分类和标准来确定知识,来支撑自己的言行。这就造成了以下情况:第一,终极真理不存在,即使存在,我们也不可能知道。第二,我们只能用人为的甚至是个体相当主观的知识来指导我们的言行。这既形成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情况,又使任何人为的知识都是假说,任何在这种知识指导下的言行只能是试探、冒险。通达的人,往往不固执己见、定见,而能依照情况,变更自己的知识,以适应新情况。这就叫“与时俱化”。《庄子·大宗师》说:“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这就是说,绝对正确、“有当”的知识是有终极根基的,但这个终极根基我们始终不知道,而我们依据的由人为知识构筑的根基又是变化不定的。所以,能够拥有分辨天之所为和人之所为的知识,并尽可能让所知与不知不发生尖锐冲突,就很不错了。但是,依然要明白我们说到底是无知的道理,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所谓天之所为的是否是人之所为的,人之所为的是否是天之所为的。所以,千万不要武断、绝对。《庄子·则阳》在称赞了蘧伯玉能与时俱化,经常能知今是而昨非之后又说:“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这是说,大家都称赞蘧伯玉的智慧,但不知道他的那些知识都是他坚持自己终极无知的立场得来的。这意味着,庄子对人类知识的局限性已有很深入的认识,人在世界上不像那位寻找“伊人”的人一样感到迷惘,不陷入悲剧性处境,简直不可能。
同时,《庄子·养生主》还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即使是一般的、非终极的知识也多不胜数,无穷无尽,有限的人生绝对无法穷尽它。这又说明,人间不仅没有全知者,连能将一般人为的知识囊括殆尽的人都不可能有。
比庄子约小三十岁的屈原在《天问》开头部分也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唯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唯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唯兹何功,孰初作之?”译成白话文,大意是说:这世界是怎么来的?混混沌沌天地未分,怎么会变得黑白分明?无底的黑暗怎么会生出光明?阴阳二气和合万物,它们又来自何处?天盖共有九层,是谁动手经营?这么伟大的工程。谁是最初的工人?很显然,他也认为这些知识是人无法获得的,人的知识必定有限。
远古神话,也透露了古人对自身知识、能力,特别是能力的局限性的认识。夸父追日,必然起源于夸父认为人类缺乏关于太阳的知识,他决定走近乃至走进太阳一探究竟这个动机,这当然体现了了不起的好奇心和冒险、勇毅精神。但人们说他不自量力,他终究也没有取得成功并壮烈牺牲,也说明人的能力实在不足以用这种办法去获得知识。精卫填海固然勇毅、悲壮,但海非它衔石可填,也是事实。这都意味着,人不是万能的。
在这种情况下,古人有理想境界可望而不可即、宇宙人生奥秘难探其究竟的悲叹,毫不奇怪。这已经涉及悲剧意识何以产生的原因。我们将《蒹葭》《庄子》有关文字及《天问》和上述神话合起来读,就可以发现,古人对人的局限性的认识已相当深入,这就为他们领悟各种人间悲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