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同意上述观点,我们再来评价中国古代悲剧,也许会比较全面、比较中肯一点。
中国古代并不缺乏社会悲剧、社会处境悲剧和性格悲剧。《窦娥冤》写的是恶棍张驴儿勾结官府迫害窦娥致死的故事;《汉宫秋》写的是贪贿不成的画师毛延寿陷害王昭君的故事;《赵氏孤儿》写的是奸邪凶残的武将屠岸贾因忌恨忠臣赵盾,杀其一家三百口,仅有孤儿被程婴救出的故事;《精忠旗》写的是南宋民族英雄岳飞被卖国贼秦桧谋害的故事;《清忠谱》写的是明代天启年间阉党魏忠贤等人迫害东林党人的故事;《桃花扇》写的是忠奸斗争中的爱情故事,都是社会悲剧。其中,为婆婆顶冤、喊冤的窦娥,为解国难而献身的王昭君,冒险救孤的程婴等人,抗金的岳飞,反阉党的东林党人魏廓团、周顺昌和苏州市民颜佩韦等,也是反抗邪恶势力的英雄,他们的悲剧也可以说是英雄悲剧。《琵琶记》写忠孝难以两全,《娇红记》写表亲恋情不为“内亲不得通婚”的规定所容,《雷峰塔》写人与妖之间的恋情不被社会认可,应属社会处境悲剧。《长生殿》写唐玄宗滥情乱政、祸国殃民,并被迫下令勒死爱妃杨玉环,勉强可算性格悲剧。如果没有“大团圆”结尾,没有拖上光明的尾巴(除《雷峰塔》外),这些悲剧也能唤起人们强烈的恐怖和怜悯之情,促使人们思考:邪恶势力为什么这么强大?社会为什么这么不公?社会规范的矛盾该如何处理?何种性格不宜享有权威?如何避免君王滥情乱政?但是,遗憾的是,这些悲剧绝大多数有“大团圆”结尾,拖上了光明的尾巴:已经为官的父亲终于为窦娥平反昭雪;坏蛋毛延寿被汉元帝斩首;程婴救出的孤儿终报前仇;岳飞大受旌表,秦桧在阴府也受到审判;皇帝易位,奸党倒台,市民拆除奸党领袖人物的祠堂,并以其头像奠祭周、颜等人;英明的皇上和通达的丞相终于以最完美的方式解决了蔡伯喈尽了忠不能尽孝的问题,让他携原配赵五娘和后妻牛丞相之女荣归故里,为父母守墓;被拆散并病亡的表兄妹终得合葬,并成仙,化为永不相离的鸳鸯;杨玉环死后深切痛悔,受到神仙的原谅,唐玄宗思念情深,感动了天孙织女,终于使两人在月宫中团圆。这样一来,悲剧的力度被大大削减甚至消解。它让人们领悟的是: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正义永远存在,永远会胜利;善良神仙、圣王明君、清官和英雄同样永远存在,永远会胜利,只要依靠他们,相信他们,崇拜他们,一切问题都能解决。这真是盲目乐观的典型表现。说这是乐感文化的产物,这些戏曲不能算真正的悲剧,都有道理。
同时,由于社会处境悲剧和性格悲剧数量少,深广度不够,更没有震撼人心的命运悲剧、生命悲剧,这样,人类普遍的悲剧性生存处境就没有在这些戏曲中得到充分、有力的表现,更使中国古代悲剧缺乏振聋发聩的力量。所以,我虽然认为中国古代有悲剧,但同时认为中国古代戏曲中的确没有深层次意义上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