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深刻的是,鲁迅已经指出,中国式的“吃人”在许多情况下并非公开地吃,而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地吃,以“道德”的名义、“仁义礼智”“忠孝”的名义吃。这种用“道德”包裹着阴毒、强横的制度和文化,不仅使最有道德的人——如《一件小事》里的车夫、《故乡》里的闰土、《祝福》里的祥林嫂等——沦为社会上最贫贱的人,使最无廉耻的人成了君王、官吏、士绅,而且用一种无规则“游戏”造成了恐怖,极大地毒害了心灵。人们不能不相信“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能不害怕种种“不明飞行物”,不能不幻想“闭目塞听”以忘却不断袭来的骚扰和灾祸,不能不学会用心灵迅速化解矛盾、屈辱的方法。惯于使用“精神胜利法”以自安**的阿Q就是具有这种心态的典型人物。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敢于冒险一逞的窃国大盗、豪强势力、亡命之徒才能占尽天下便宜,成为主宰天下的“主人”,而广大民众就只能成为奴隶。所以鲁迅说,对于广大民众来说,中国历史只有两种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41]。而且,即使是暂时做稳了“主子”的人,因同样逃避不了无规则“游戏”的恐怖,也随时准备做奴隶。“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孙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晋之后,简直像一个帮闲;宋徽宗在位时,不可一世,而被掳后偏会含垢忍辱。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42]《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赵白眼是未庄的“主子”,待到阿Q“革命”时,不也“怯怯地迎着低声的”叫他“老Q”或“惴惴的”叫他“Q哥”吗?因而,中国出产的实际上都是奴隶或奴才。同时,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人,也很可能比暴君更暴,常常乘机做几回更暴的“暴君”: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
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43]
阿Q畅想“革命”时,不是眉飞色舞地想象要将小D、赵太爷、秀才、假洋鬼子、王胡的头一排砍去,占尽元宝、洋钱、洋纱衫、宁式床,挑尽赵司晨的妹子、郭七嫂的女儿、假洋鬼子的老婆、秀才的老婆、吴妈吗?何况,泱泱大国里还有许许多多爱看杀头的“看客”!
所以,中国人实际上又可能是暴君。
这样,在只有暴君和奴隶互相渗透、互相轮回的国土上,到处只有“狮子似的凶心,兔子似的怯弱,狐狸的狡猾”[44],根本没有真正的人。即使也有“战斗”,也有“革命”,也有建立“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的举措,但一切在这里都变了颜色,都令人失望、幻灭:
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45]
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又自觉得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46]
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47]
即如鲁迅自己,在革命营垒里也亲眼看到了种种怪现象:有的人“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惟一的业绩”,“有些人手执皮鞭,乱打苦工的脊背,自以为是革命的大人物”,有的人“白天里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暗夜里进行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有的人惯于“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有的人喜欢“化了装从背后”给战友一刀,从背后放“暗箭”,“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有的人“造谣生事,害人卖友,几乎视若当然,而最可怕的是动辄要你生命”;“有些所谓革命作家,其实是破落户的飘零子弟。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战斗,而往往不过是将败落家族的妇姑勃谿、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坛上。嘁嘁喳喳,招是生非,搬弄口舌,绝不在大处着眼。这衣钵流传不绝”[48]……
所以,鲁迅愤怒地指出:“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49]他还认为中国只有使国人自觉到了人生深邃的意义,确立和发扬了“个性”,才能由“沙聚之邦”转而为“人国”[50]。
那么,怎样才能使中国人具有“人”的资格,使中国成为“人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