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形成的?通常我们讲的自由有广义的自由和狭义的自由。狭义的自由只有人才具有,是人和其他事物的一个本质的区别。至于广义的自由,我们有时候觉得自然界也有,比如说有机界,动物、植物。像诗歌里面经常歌颂的,自然万物都在自由生长。但是无机物没有人说它们是自由的,虽然物理学上有所谓“自由落体定理”,但是大家知道那个是借用,真正说来我们认为无机物是没有自由的。为什么?因为无机物没有“自”。什么是“自”?“自”具有一种自我保持的特性,因此是一个内在目的,它以自身为目的,所以它是属于有机物的。有机物有一种特点叫作“自组织”的能力,在西文里面,“有机的”(organisch)这个词本来的意思就是“组织起来的”“有组织的”。但是在有机体里面的自由也是我们人看出来的,是拟人化的结果。我们通过拟人化可以把我们的自由感推广到动植物身上,鸢飞鱼跃都是自由的,甚至于推广到整个自然界身上,我们说整个自然界都是生机勃勃的,这就是“造物”的概念,“造化”的概念。这种拟人的眼光是我们人类所不可避免的,我们总是要用人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是一个人化的世界。真正非人的世界那是人所无法认识的。
因此尽管我们并不认为具体的自然物如动物意识到了自身的自由,但我们也的确可以把整个自然界看作是自由的。因为人本身就是从无机物到植物到动物一步步发展出来的,人是自然界的一个高级部分,人的自由就可以代表自然界的自由。有机生命是人的自由的前提,人要有自由首先要有“自”,所谓自由就是不受他者束缚,那就要有自和他的区别,在石头泥巴沙子那里是没有这个区别的。有机体有了自和他的区分,就可以“依自不依他”,就可以摆脱“他”的束缚,这就是自由了。但是有机体的依自不依他和人的自由还是有所不同,它的依自不依他还是相对的,绝对地来说它还是要依他,植物也好动物也好,它们都是要依赖于整个自然环境的。像达尔文进化论所说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天择”,它自己没办法择,只能够适应。这种天择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动植物自己是料不到的,就它们自己来说,它们所依靠的是本能。动物也有行为,但是它的行为是由本能所支配的,它们没有能动性,也没有创造性。它也可以有选择,有任意性,但动物的任意是以本能为自己的边界的,动物从来不做那种不能够用它的本能来解释的事情。人则可以异想天开、胡思乱想,并且可以把这种胡思乱想付诸行动。于是人就有创造力,有想象力,有语言和思维,这些东西都可以在一个普遍性和超越性的层面来设定自己的目的。人的目的就很难,甚至不可能全都用本能来解释了,有些完全是超越欲望的,甚至于超越生命的求生本能的,比如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那么人的自由与动物的任意的这个区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就涉及人猿之别的问题。人和猿的区别,以前流行的观点在于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野生的黑猩猩已经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了。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告诉我们,黑猩猩为了吃到蚁穴里面的蚂蚁,它可以掰一根树枝下来,把上面的叶子去掉,加工成一根合适的钓竿,伸到蚁穴里面去钓蚂蚁。那么人跟黑猩猩的区别究竟何在?我认为人跟黑猩猩的区别不在于制造工具,也不在于使用工具,而在于保存和携带工具,保存、携带工具比制造和使用工具更关键。很可能,人类最早就是由于携带工具的需要才学会了手脚分工和直立行走的。黑猩猩已经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但是它不会保存工具,它用完就扔了,它的前肢要用来走路和爬树,不可能把工具总是带在身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因而它也不会把这种东西传下来。而人类则由于保存工具而有一种传承,工具连同它的使用经验都得到了传承,这是人类所特有的。只有保存、携带工具,才是把工具当成了一种普遍的媒介,它不是一次性使用的,而是可以反复不断使用的。这样一种行为使得人类的观念中产生了一次飞跃,出现了一种“符号”现象,工具成了一种符号。什么是符号?就是一种普遍性的表象,与它相关的对象可以变来变去,但是这个符号永远不变,以不变应万变。
所以,几乎与此同时,人类还制造出了另外一种符号,并且把它保存下来了,那就是语言。保存工具和形成语言在心理学上应该属于同一层次的功能,这是人类和猩猩最重要的两大区别。猩猩也有“语言”,那种“语言”是呼喊性的,是“信号”而不是符号。比如说狮子来了,黑猩猩用叫声提醒大家提高警惕,这个不能说是真正的语言。什么是真正的语言?真正的语言是从“命题语言”开始的,它不是一种信号,或一种情绪化的表达,而是一个命题,首先是对一个东西的命名,用一种发声来代表这个东西,并且对它加以陈述。不是说狮子来了大家快逃啊!而是说:“这是狮子。”这样一种客观的陈述才是符号,才是真正的语言。这样不仅狮子来了的时候可以警告大家,而且在狮子没有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谈论狮子,互相交流对狮子的看法,甚至还可以扮演狮子,模仿狮子,把自己当作狮子。这只有人才有,其他动物没有。黑猩猩在一起时是沉默的,顶多有些互相梳理毛发之类的“肢体语言”。工具是人与大自然交流的媒介,语言是人与人交流的媒介,这两者都是人的符号,从中就形成了概念。工具的保存和语言的形成都有一种抽象的作用,它把动物的心理活动提升到了严格意义上的“意识”,也就是“类意识”。人最先产生的意识就是类意识,人是不可能孤独地存在的,而是在社会交往中形成自己的本质的。类意识已经是一种超越意识了,它表现在语言上,语言作为一种人与人交流的手段,使人意识到他人和我一样地也是人,是“同类”,那么我就在他人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孤独的人是看不到自己的,就像人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一样。人要照镜子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而在一个社会中,他人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人只有在社会中的他人身上才能看到自己。于是人就产生了对自己的反思,人的意识对物质世界的超越性首先就体现在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反思自己。自己和别人在肉体上是不同的,但是反思使人意识到他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人的意识就提升到了超越的层面,超越我和对象的肉体的区别而看到了精神的共同性。这就是所谓自我意识。
什么是自我意识?就是在对象上看到自己,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由此就形成了类意识。通过类意识,人就不光是有物质生活了,而且有了精神生活,有了理性,有了自我意识的结构。这个结构和人的知、情、意的三维心理结构是相吻合的,它导致这个三维结构有了一个总体的提升。首先,动物性的表象被提升到了概念;其次,动物的情绪也提升到了情感;再者,动物的本能欲望提升到了意志。[140] 欲望和意志是不一样的,欲望是随机的,饿了就要吃,满足了就没有欲望了,狮子吃饱了就睡大觉。但是意志就不一样了,意志是要一贯下来的,这就要求有意识的普遍性,它包含有理性。我们说一个人没有意志力,因为他做事不能坚持。怎么样才能坚持呢?他必须有理性,必须按照理性用意志来控制自己的欲望和行为,这才是意志。所以人的知情意是从动物那里发展出来的,是通过反思,通过理性,用自我意识提升了动物的表象、情绪和欲望而形成起来的。
这就回到我们的主题了,什么是自由?自由首先表现为生命活动,自由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生命活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面多次提到,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就是“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就不是单纯的欲望了。在动物那里虽然也有某种“自由”,但其实那只是一种欲望;但是人的自由一开始就不是一种单纯的欲望,相反,对欲望来说,它是一种克制。自由首先表现为对欲望的一种克制,我们经常把这一点忘记了,以为对欲望不加克制就是自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就是自由了。其实自由在人这里一开始就是对欲望的克制,比如说劳动就是对欲望的克制。当我已经吃饱了时,为了生存我不能休息,还得去干活,甚至吃饱了就是为了去干活,否则的话你就会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有克制食欲,虽然我很想放开肚皮吃一顿,但是我不能,因为这是留作种子的,你把种子都吃掉了,明年吃什么?还有渔猎的诱饵,也是不能享用的。劳动首先就是对欲望的克制,这本身就是对自然(本能)的超越。再就是创造,自然界里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你要能够把它创造出来,这也是对于自然的超越。自然包括外在的自然和内在的自然,克制欲望是超越内在自然,创造则是超越外在自然。我们今天的工业技术、飞机电视机等等,都是自然界从来没有过的,单凭自然界是产生不出来的。在这两者中,首先是对内在自然的超越构成了自由的源头。真正的自由可以归结为在一个普遍理性的层面上驾驭欲望,当然也包含满足欲望,但跟动物的满足欲望不一样,它不是临时性的满足欲望,而是在一种普遍理性的层面上,有计划有步骤地驾驭人的欲望,规划人的欲望,并且通过克制欲望而更大地满足欲望。对人来说,只有克制欲望,才能更大地满足欲望。动物看到什么它想要的,它就扑过去把它吃掉,它不会像人这样设一个机关,来捕捉别的动物。人借此而强过一切动物,他在自然界为什么成为万物之灵长,就因为他的机巧,他的理性,他的普遍性的设想能力,以及基于理性之上的克制欲望的能力,通过克制欲望来满足欲望的能力。
而正因为人在日常的劳动、在狩猎或种植活动中已经体现出有这种克制欲望的能力了,所以他同时也就具有了超越一切欲望的能力。最初的克制能力还是在欲望的框框之内,为了满足更大的欲望;但这种能力一旦形成,人就具有了更高的超越的可能,就是说我甚至可以不是为了满足更多的欲望,而是根本不考虑任何欲望,纯粹为了精神的创造。比如说献身于艺术,或者为了好奇仰望星空,做科学和哲学研究,以及克制求生的欲望来成全某种道德理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就是一种超越精神。但是所有这些超越性的根,都是从劳动本身的机制,即通过克制欲望来实现更大的欲望这种机制中培育起来的。只要培育了克制欲望的能力,那么人就有了很大的余地,在理性的范围之内可以做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当然也包括为人类谋取利益,但是还有更加超越的事情,这种超越就是真正的自由了。科学、艺术、道德,这样的目标就是真善美的目标,也是真正自由的目标。自由的起源就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它就是从人的劳动中,从人的生命活动的历史中一步一步地产生出来的一种能力,也就是创造能力和超越能力,这就是自由。
那么,从这样一种自由的角度来看人类的一切活动,我们就可以发现,其实在人的一切活动中都带上了自由的特点,就是说这些行为都表现出自觉性。然而,卢梭说过,人生来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生来自由是人的一个使命,一种本质可能性,但它不能保证人处处是自由的,人必须去不断地追求自己的自由,这样才是一个现实的自由人。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就是在枷锁中不断追求自由的人,但这恰好说明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就是一个不自由的人,只有感到不自由的人才会去追求自由。但反过来,一个安于不自由的人,一个想做动物、想做植物、想做奴隶的人,他因此也必须独自为他的受奴役负责。所以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和一个可能的自由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虽然他们都在枷锁之中,但前者是不断地解除和突破枷锁而越来越自由,后者是承认枷锁而自我禁锢,他的自由停留在沉睡状态。而现实的自由所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历史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