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姆的这本书中,作为对比,他还简单地列举了另外两种人的生存。一个是“我”的一位熟人阿伯拉罕,他在即将飞黄腾达、出人头地的前夕偶然旅行到亚历山大港,突然心血**,决定今生今世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定居,当上了一艘客轮上的穷医生,并且终生心满意足,从不后悔。“我”对此感到非常钦佩:“一个人因为看到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更有重大的意义,只经过半小时的考虑就甘愿抛弃一生的事业前途,这才需要很强的个性呢。贸然走出这一步,以后永不后悔,那需要的个性就更多了。”(第245页)对于别人关于此事的议论,“我”也不以为然:“我很怀疑,阿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踏了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就是糟踏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第246页)
另一个就是布吕诺船长。他年轻时由于形势所迫,与妻子一起到南太平洋群岛去闯世界,用辛勤劳动的汗水把一个荒岛改造成一片富饶的种植园,获得了世人所羡慕的成功的幸福。用他本人的话说:“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我们的生活很单纯,很简朴。我们并不野心勃勃,如果说我们也有骄傲的话,那是因为在想到通过双手获得的劳动成果时的骄傲。”“有人认为劳动的幸福是句空话,对我说来可不是这样。我深深感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我是个很幸福的人。”(第265页)
显然,这两种生存方式都可以看作思特里克兰德的缩影。不同的是,阿伯拉罕和布吕诺都并不是凭自己的天才来支配自己的行为,他们还相信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上帝。阿伯拉罕说:“做出这件事来的不是我,是我身体里一种远比我自己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第243页)布吕诺船长说,使他取得自己生活成功的是“对上帝的信仰,要是不相信上帝我们早就迷途了”(第266页)。因此,当布吕诺船长认为自己与思特里克兰德都在寻求着美,区别只在于“他的手段是绘画,我的却是生活”(第263页)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思特里克兰德。那最根本的一点区别被忽视了。的确,他们两人都在以不同方式寻求美,但是什么使他们非要去寻求这无限遥远的理想呢?在布吕诺,这是由于“怀着梦想”(第260页),是对一个幻想中的彼岸世界的追求,在思特里克兰德,却是由于自信,由于体内沸腾着的天才;布吕诺的生活仅仅是达到美的手段,因此他可以办种植园,也可以干别的,思特里克兰德的绘画却是目的本身,也是他的生活本身,它不可能是别样。所以,当思特里克兰德嘲笑布吕诺“你不懂做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第260页)时,这并没有冤枉他。一个旧式的基督徒(哪怕是新教徒)怎么能够设想,做一个艺术家就是把自己本人变成上帝呢?
思特里克兰德恰好就是这样想的,而且他这样做了,做得十分彻底。他将整个文明世界视为无物,他独身来到塔希提,开始从“无”中创造自己独有的世界。他在自己的画中重新创造了人类,创造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大自然、椰子树和火焰花,他创造了他的圣母、圣子,创造了整个“神圣家庭”(第291页)。他创造了他自己。他居住的房子四壁和天花板上画满了这种巨幅壁画。这不是画,这是一个真实世界的诞生。
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为这些壁画做准备,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第281页)
正如《圣经》上说的,上帝在第七天就安息了,因为他已经创造了一个世界。思特里克兰德所不同的是,“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以后,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毁掉了”(第285页)。他不像上帝那样自以为不死。但既然连不死的上帝都已经死去,死对于他这个有死的上帝就更不算一回事了。他曾经满不在乎地说:“何必想到死?死有什么关系?”(第196页)现在,“对于死他毋宁说抱着一种欢迎的态度,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第282页)。他吩咐爱塔在他死后,把他的房子连同那些壁画付之一炬。忠实的爱塔照办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后人会对他的作品妄加评议,而是因为他的一个顽固的信念:在他死后,一切都将归于无物。从逻辑上说,一切从无产生,一切又复归到无,这也是合理的。人在此生赋予了这个世界以意义,这种意义只是对他来说才存在。随着他的消失,这种意义也消失了。人家对他的议论算什么?死又算什么?
但毕竟,我们已了解了思特里克兰德。这种“了解”,并不是说我们已知道了他的秘密是什么,他的感受是怎样的,而是了解到思特里克兰德心中有一个永恒的秘密,我们每个人也各自有一个心中的秘密。像思特里克兰德一样,这个秘密正在**着我们,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它,去解开它,但它注定要由我们每个人自己把它带进坟墓。我们了解思特里克兰德,是因为我们并未因此而气馁;相反,我们情不自禁地要去尝这个奇异的果子,它“就像伊甸园中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果一样,能把人带进未知的境界”(第287页)。
他已经给我们作出了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