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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批判主义 邓晓芒 1204 字 3个月前

如果说,勃朗什是思特里克兰德身上蛮性的原始力量的崇拜者,那么施特略夫就是他身上的精神魅力、艺术天才和美的理想的崇拜者。在今天,像施特略夫那样对美还抱有宗教信仰般的敬畏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施特略夫这位本性无法改变的小丑,对于美却有着真挚的爱和理解,正像他的灵魂也是诚实、真挚的一样。对他说来,美就像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一样;一旦他见到真正美的事物,他变得恐惧万分。”(第181页)作者对施特略夫这个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也许带有某种浪漫主义的虚构痕迹,他使人想起雨果笔下的敲钟人加西莫多,但对于揭示人性的某一个层面来说,这个典型却十分有用。

施特略夫除了是善的化身之外,他还是虔诚信仰的化身。但这两者之所以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都因为他毫不怜惜地作践自己、贬低自己,使自己化为乌有。退回数百年前,他也许会成为一位与奥古斯丁齐名的圣徒,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却远没有奥古斯丁那般严峻酷烈的反省精神。奥古斯丁的忏悔之所以如此惨痛,是因为他的个性极其伟大,非如此不能迫使自己向万能的上帝屈服;施特略夫则只需一句话就足以把自己轻描淡写地“打发”掉了:“你已经知道我这人是没有自尊心的。”(第175页)在爱情方面,施特略夫几乎是故意地把自己变成女人裙下的一条小狗,明明是他救了勃朗什,却装作似乎是勃朗什才给了他整个的生命。勃朗什对他的评价正是这样:“你简直还不如一条杂种小狗有血性呢!你躺在地上叫人往你身上踩。”(第121页)他自己也认为:“我是滑稽角色。”他为此找到的合理化理由是:“我爱她远远超过了爱我自己。我觉得,在爱情的事上如果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第142页)但实际情况是,他这种人生性只有在一种受虐状态中才感到自己的存在,他需要崇拜一个对象,需要与人为善做好事;他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看作别人在困境中的一条退路,一个归宿,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任何报答,因为他这样做本身已是对自己的报答,因为只有这样做他自己的生活才显得有意义。他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态度是一个自虐狂的虔诚教徒对待上帝的态度:“我同他不一样,我这人一点也不重要。”(第121页)无论思特里克兰德如何侮辱他,伤害他,使他家破人亡,他还是要情不自禁地去追随思特里克兰德,还央求他和自己住在一块儿。这完全是一个现代的约伯。

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这样一个毫无个性、一团稀泥似的人物,如何竟能在艺术上与思特里克兰德这种恶魔般的性格一点相通,以至成为最早欣赏和发现其伟大天才的高明鉴赏家呢?或许有人会以为,正因为施特略夫没有个性,所以也能做到在鉴赏时不抱成见,“客观”地对待他的对象。其实这种解释是不能成立的。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并不是一个不抱成见的人,恰好相反,许多人最激烈地坚持某种成见,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个性。现代派绘画早已脱离了可以客观地、“科学”地加以考察的那种古典主义审美标准,它的主题是表现个性,也只有具备强烈的个性倾向的人才能深入地欣赏。这种欣赏并不是用一套客观固定的标准去冷静地拆卸一幅作品,而是两个个性之间的瞬间的共鸣,是心灵的直接震撼,是与美、与上帝为一的高峰体验。

可是,施特略夫虽然不具备真正的欣赏所需要的天才和个性,他却具有另一个有利条件,这就是虔诚。正是由于对艺术、对美的虔诚,他的心灵才能容纳与他截然不同以至完全相反的神圣意志的肆虐和驰骋。他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性去和思特里克兰德的个性相互共鸣,而只是作为一个毫不足道的附属品,就像一只跳蚤攀附在一匹神骏的鬃毛里向上飞升。他的灵魂日夜都在渴望一个强大精神来包容自己、吞并自己,他的虔诚的心假如没有值得他寄托的对象,反而会变得枯竭。这颗心在别的方面几乎一无所求,唯独需要的是一个真正可靠、值得信赖和崇拜的上帝。正是在这一点上,出于一种本能的需要,施特略夫的嗅觉变得极其敏锐,他能分得清哪些是表面的喧嚣,哪些是徒具“天才”的假象,而哪些是真正靠得住的、真正美的艺术品。为什么他对别人的作品具有很高的鉴别力,唯有对自己的作品像个瞎子?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不能依靠自己而立足于世,只有依靠别人、依靠对别人的欣赏和赞叹才能在世上生存。

这种追随者、崇拜者显然不是思特里克兰德所需要的。尽管施特略夫是唯一真正理解他的艺术的人,他仍然把施特略夫看作一个寄生虫,一个讨厌的累赘。他需要有人理解,却不想要别人靠他的施舍过活。他宁可受有个性的人咒骂,也不愿受无个性的人赞颂。他不想救世,他只想救自己。

也许,他唯一吸收的真正信徒便是书中的“我”。虽然“我”对于他的艺术一窍不通,但他还是看出,“我”是他周围唯一有自己独立的个性而又可能理解他的人。他主动地邀请“我”去看他的画,这是罕见的,一般来说他不屑于向世人展示他的作品。“我”看了他的画感到迷惑不解,但却被它们所特有的热情打动了。很可能这正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主要目的。“我”在看画之后所发的那一番内心感慨可以看作就是思特里克兰德的意思: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禁锢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向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相互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的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第200—201页)

其实,对思特里克兰德的真正崇拜就是每个人对自己的崇拜,对自己的虔诚的信念。这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努力去挖掘和发挥自己的潜能,把自己造就成一个天才,一个上帝,把世界造就成自己独有的世界。人们寻求着相互的了解,但真正的了解不是像施特略夫那样的相互吞并,而是承认对方的独立价值,因而承认这种相互了解的不可穷尽性。真正的了解必须能保持双方的孤独,并对于对方的孤独产生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