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特里克兰德的无情不仅表现在两性关系上,而且表现在社会生活人与人的一般交往中。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以自己的行动最彻底地嘲笑了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遵循的人道原则,嘲笑了知恩图报、悲天悯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最起码的做人准则。
在勃朗什事件中,另一个最直接的受害者是她的丈夫施特略夫。按照通常的说法,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具有圣徒般的慈悲为怀的天赋;同时又有极高的艺术鉴赏力,他是第一个发现思特里克兰德的巨大天才的人。他无私地接济这位穷画家,关心他,帮他宣传和推销。特别是在他几乎贫病而死的时候,说服自己的妻子,把他抬到自己家里治疗和休养,让妻子充当他的看护。然而,好心未得好报,思特里克兰德病好后,“诱拐”了他的妻子,霸占了他的画室,逼得他流离失所,却丝毫没有抱愧的意思,更谈不上感恩。思特里克兰德称施特略夫为“小丑”,嘲笑“那个滑稽的小胖子喜欢为别人服务。这是他的习性”(第189页),他可以说是完全不通人性。
可是平心而论,思特里克兰德的所作所为却恰好与基督教新教精神有某种暗合之处。不同的只是,他内心崇拜的上帝已不再具有普遍性,而是与他自身合而为一。新教反对通过任何善事善功去获得自己灵魂的拯救,主张坚信自持,因信得救,主张个人与上帝的直接相通,不要相信别人,只相信唯一的上帝。新教造就了一大批严肃冷峻和具有宗教上极端个体主义精神的狂热的清教徒,他们蔑视人与人出于性格和情感而产生的同情心和怜悯心,鼓吹个人用自己的成功、用自己生命力的巨大效应来证明上帝对自己特殊的恩宠,来取得自己生活的信心。新教精神虽然一开始就带有强烈的怀疑、孤独、恐惧和软弱无力的体验,但毕竟,凭着信徒们对于一个上帝的坚强信念,它驱策西方人用自己世世代代的血和汗创造出了今天如此不可思议的文明奇迹。然而,时至今日,新教精神已经堕落了,它不再具有那种狂热信仰的冲力,它只剩下一个淡淡的阴影,一种有待于彻底清除的残余。超验神秘的信念让位于健全人的日常理智,狂热的宗教献身精神让位于做好事所带来的世俗快乐,上帝的死亡使人们不再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孤独,而总想把自己寄托在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人身上,或是寄托在某种人际关系如同情、友谊、爱情身上。在这些关系中,人丧失了自己,丧失了个性。
思特里克兰德在一种新的基础上复兴了新教的个体主义传统。他的冷酷、自私与这个温情化了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由于他不是以上帝的名义而是以个人的名义表现这种自私,这就使有良心的现代人更难容忍。尽管人们自己已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人们还是把他看作上帝的叛逆者、恶魔。的确,思特里克兰德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像一个单干的强盗,他只尊重那些有个性的人,和他们交换意见,除此之外他是“目中无人”的。然而,究竟是谁代表着一种有生命力的人道原则呢?是与人为善、黏黏糊糊、人人都夸奖却不被尊重的施特略夫,还是反对将个人融化在群体的夸奖中、为人的自由独立精神作出了榜样的思特里克兰德?在一般意义上,你可以说施特略夫代表善的原则,思特里克兰德则代表恶的精神。可是奇怪的是,你会觉得(作者也反复强调)施特略夫的悲剧中含有某种喜剧甚至滑稽剧因素,思特里克兰德的邪恶中却显示出悲壮和崇高——它驱散了笼罩着日常生活的那种甜腻窒闷的空气,撕掉了人与人之间借以交往的纸糊的面具,而暴露出了人类那**的畸形的灵魂。
在思特里克兰德眼里,施特略夫对他的好意不仅是微不足道的,而且简直是不可容忍的。施特略夫在自己病重时来关怀自己,差不多就是“乘人之危”。让人发现自己软弱无力、需要照顾,在思特里克兰德看来比死还难受,何况搭救自己的又是这样一个他所瞧不起的、缺乏个性而只知一味崇拜别人的人。他是在病重而失去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强行抬到施特略夫家里,置于受照料、受保护的情况下的。他有什么必要“感恩戴德”呢?是施特略夫自己让他使用自己的画室,而当施特略夫运用所有权向他下逐客令时,他二话没说,收拾东西就走。他的确一切都从自己出发,但他并不欠别人什么。人家帮助他,关心他,崇拜他,或是排挤他,恨他,诋毁他,在他看来都是庸人自扰。不仅如此,在他心目中,人们恨他是极自然的,这使他感到心安理得,甚至高兴;反之,人们爱护他却使他感到激怒;至于崇拜,一个人如果不能把对他的崇拜转化为对自己的崇拜,在思特里克兰德眼中就一钱不值,而且令人厌恶。思特里克兰德的宗教需要崇拜者,但绝不是这样的崇拜者。
他对施特略夫的攻击或侮辱实际上就是对现代社会的攻击和侮辱,对现代人“良心”的攻击和侮辱。然而,难道我们不能从这种攻击和侮辱中,体会出一种真正深沉的、对人类本性和潜能的上帝般仁慈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