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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批判主义 邓晓芒 2165 字 8天前

思特里克兰德平生所做的事中,最遭异议的无疑是两件:一是抛弃他的妻子儿女出走,一是破坏善良的施特略夫的家庭,弄得他家破人亡。如果说,前一桩事无论如何还可以看作他个人的私事,或至多是他们两夫妇之间的私事的话,那么后一桩事则触犯了公议,使他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事实上,可以说,是他杀害了施特略夫那娴静温雅的妻子勃朗什,他摆脱不了杀人凶手的坏名声。

勃朗什是一位非常独特的女性。从外表上看,她贤惠,文静,热爱丈夫,合乎资产阶级要求一个正派淑女的一切规矩。但在内心最隐秘的深处,却沸腾着最强烈的情欲。一旦她遇到思特里克兰德这样一位文明时代的森林之神,蛮性的萨提儿,这种欲念就被复燃起来,直到将她烧毁。从理智上,从她所受的教育、她平生所抱的信念上,她恨思特里克兰德,但从本能上,她又受到强烈的吸引。这种吸引甚至下意识地使她的恨、她的冷漠和厌恶本身成了一种性**的手段。思特里克兰德的邪恶气质使她发现了自己本性上的邪恶,她为此感到恐惧万分。如果换了一个女人,也许会将这种恐惧和对自己邪恶的这种意识重新压抑到一种自欺的朦胧状态中去。但勃朗什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的真诚。她在事前就已如亲眼所见地预感到,这种邪恶的爆发将给她带来灾难和不幸。

为了逃过这一灾难,勃朗什作过最大的努力。她先是拒绝收容和照看生病的思特里克兰德。施特略夫出于传统基督教的仁慈,用尽了种种言辞来说服她,也未能得到她的同意。最后,他不得不使出了足以制服她的秘密武器:

你自己是不是也一度陷于非常悲惨的境地,恰好有人把援助的手伸给你?你知道那对你是多么重要的事。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你不愿意也帮助别人一下儿吗?(第125页)

知道内情的人会认为,施特略夫目的虽然高尚,这最后一招却做得十分卑鄙,因为他在暗示当年他曾将她从被侮辱被抛弃的绝望状态中搭救出来这件事。他自以为对她有恩,她就应当像他一样去搭救别人,殊不知她为此事却一直在内心深处恨着他,因为他虽救出了她的身体,保全了她的名声,却并未救出她的灵魂,反而使她的灵魂背上更沉重的感恩的包袱。她会以为不如当时就死掉还轻松得多。施特略夫有什么权利以恩人自居,并以此来要挟她、侮辱她呢?勃朗什的灵魂经历了第二次死亡:

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好久好久凝视着她的丈夫。施特略夫紧紧盯住地面。我不懂为什么他的样子显得非常困窘。施特略夫太太的脸泛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接着又变白——变得惨白,你会觉得她身上的血液都从表面收缩回去,连两只手也没有了一点血色。她全身颤抖起来。画室寂静无声,好像那寂静已经变成了实体,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似的。(第125页)

她终于答应了,就像一个已死的人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一样。

然而,很不幸,这一回,死掉的仍然是她的灵魂,而不是她那情欲翻涌的肉体。这个肉体由于精神的死灭,由于对一切资产阶级道德观念的无所谓态度,而解除了束缚,比从前更为猛烈地爆发出了本能的欲念。正是这种欲念,不通过思想,甚至不通过语言,使她与思特里克兰德像两个在密林里相遇的原始人类一样一拍即合。

与思特里克兰德的同居使勃朗什复活了。现在她可以摆脱一切义务、恩怨和道德束缚,与一个同样不管这一套、也同样具有猛烈欲火的男人,一个她真正爱着的人生活在一起了。然而,这种新生同样是一种不幸。自觉不自觉地,勃朗什仍然用旧的一套夫妻观念和家庭观念来看待他们的结合。她没有看出,与思特里克兰德同居并不意味着她离开了一个她假装爱着的人而实现了她真正的爱情,而是意味着她历来所梦想的那种“真正的爱情”的彻底破灭。其实,既然她并不是出于精神生活上的相互吸引,而仅仅是出于对自己那摆脱了精神的健康肉体的信念而追随思特里克兰德的,她一开始就不应当对后者的精神有什么奢望;既然她自己的精神在其自身的虚伪性和她的情欲冲动的破坏性的两面夹击之下已经死灭,她如何还能想象在这一全新的、毁灭性的涌动的情欲基础上重建那一套虚伪的爱情圣殿?她是由于精神的破灭而只剩下了肉体,思特里克兰德则是由于精神的伟大而洗刷了、成全了肉体——这一点深刻的区别使结合他们的那同一个契机终于成了分裂他们的鸿沟。

换句话说,倘若勃朗什只满足于肉体上的结合,像爱塔那样,真正把这种肉体关系看作神圣的,无条件地把自己献身于这种关系,她将在一个方面成为思特里克兰德本身的一部分;她将不是一个情侣,而是一个信徒,她将沐浴着一个伟大精神的圣洁的光辉,她的情欲则被净化为一种崭新的爱情。正如爱塔那样,她一面用最质朴的语言说道,“他是我的男人”,一面“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爱的光辉,一种人世上罕见的爱情的光辉”(第277页)。可是,勃朗什没有这样做,她还想复活自己的精神,去和思特里克兰德达到一种精神上的对等关系,以便为自己理想的爱情铺一张卿卿我我、相敬如宾的床。而由于她自己的精神无非就是教养带给她的那个资产阶级精神,它远远低于思特里克兰德的精神境界,这就成了对思特克兰德的一种无法忍受的干扰。她企图把他拉回到的那个水平,是他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离和超升出来的。他们的分手是注定了的。勃朗什终究不是一个原始人,文明的教养已渗透了她的灵魂,腐蚀了她。

思特里克兰德事后感慨道:

“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

“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簿里。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发觉勃朗什一点一点地施展起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戏来。她以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网罗住,捆住我的手脚。她要把我拉到她那个水平上;她对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关心,唯一想的是叫我依附于她。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不来打搅我。”(第193页)

这些愤激之辞显然是针对现代社会的一般女人而发的。在现代,爱情早已经被败坏了。人们以为爱情就不需要尊重人,甚至以为爱情仅仅是精神上的相互束缚。在思特里克兰德的直接体验中,“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伴侣这些要求非常讨厌”(第192页)。一切女权主义者倘若听到这些过激的言辞,肯定都会齐声咒骂。然而仔细想一想,他说的这些倒也并非毫无道理。他其实并没有一般地否定爱情,他否定的是现实生活中那种毁灭人格的爱情。人类的精神已经堕落了,他所碰见的女人(包括勃朗什)无一不是处于自设的陷阱里,不能自救也不愿得救。唯一还具有神圣意味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些美丽的、诱人的,从远古时代以来直到今天、直到永远都应当向人类揭示宇宙的奥秘和生活的真意的女人肉体!无怪乎思特里克兰德对勃朗什的精神世界鄙夷不堪,对她的肉体却欣赏不迭。他不是把她当作这个特定的女人肉体来看待,而是将她视为人类永恒的象征,他把她当作一种材料,一种工具,一个符号,可以用来灌注进他的精神理想,包括一种新的爱,新的美。这种美与勃朗什的精神无关,只与她的肉体有关。如果说勃朗什的肉体在满足性的需要方面不过是他不得不利用的一个可憎的对象,那么在给他提供他自己的精神表达方面却真正成了他的“享乐的工具”,正如他所说的:“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画。等我把画画完了以后,我对她也就没有兴趣了。”(第192页)

谁不愿自己被人当作工具,谁就首先应当努力使自己提升到并非工具的水平,而不能依靠别人的恩赐。但人们并不从这方面去思考,他们唯一看见的是,勃朗什成为了一个男人的工具并且死了,思特里克兰德抛弃了她,导致了她的自杀,而他对此竟丝毫不感到负疚。历史上有过那么多“始乱终弃”的例子,在托尔斯泰的玛丝洛娃身上,在哈代的苔丝身上,在无数伟大的和渺小的小说家笔下,都体现出这个世界的女人们的悲惨命运。难道仅因为一个男人有天才、有理想,就应当把女人的这种命运变得合理起来吗?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和语言,他对女人的那种轻蔑,难道客观上与那些浪**子有什么区别?

可是问题并不在于他有没有权利伤害以至于杀害一个无辜的女人。事实上,勃朗什的死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做这件事非常冷静。她一开始就知道,只要思特里克兰德不需要她了,她就只有去死。临死之前,她还有条有理地把家务活做完,“她的自杀是周密计划的”(第176页)。思特里克兰德并没有想到她会自杀,在他看来,她爱上他或是为爱情而死都是毫不值得的事。她的死不过更加说明连生命本身都“没有什么价值”(第194页),因为她自己就不把生命当一回事,为了一个虚幻的观念就可以随便抛掷生命。生活本来就是残忍的,“但是最最残忍的还是,这件事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影响”(第194—195页)。勃朗什在精神上其实早已死了,人们从来没有为此感到过惋惜,还一直以为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她的自杀只不过再次肯定了她的精神已不能复活这一事实,人们却才感到莫名的震惊。大家都不敢承认,一个人的死对另一个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假装着对此感到震惊罢了。

人们通常认为,一个女人自杀了,特别是在被抛弃的场合下,这多半是对某个人的一种报复、一种控诉。这其实并没有道理。古代斯多葛派(Stoics)哲学家们曾认为,自杀是人们独有的权利,连神也不具备这种权利,因为神不可能自杀。据说从前曾有一个城市的立法规定,凡要自杀者如能陈述正当理由,可由政府免费提供毒药。直到今天,某些国家还有所谓自杀胜地,专为自杀者提供优美的环境和豪华的设施。一个人的生存本来就是他个人的事,他要结束这种生存也是他自己的权利。以自杀作为达到某种另外目的的工具的人,他的生命也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用死来进行报复,进行控诉,这本身就使自己的生命失去了最高的价值。勃朗什的死比这种死要高得多。在生的痛苦和死的宁静之间,她选择了死。死是她的目的,她并不想以此来达到别的目的。

然而,即使这样,在思特里克兰德看来,这种死仍然是不值得的,只不过是一种愚蠢和固执。思特里克兰德不肯因为一个女人而降低自己的精神水平,这当然也是他的权利;反之,勃朗什又有什么理由认为仅因自己爱一个人,就可以剥夺那个人的自由呢?既然你爱他,为什么又把他的自由看作对你的损害?勃朗什的“傻”并不在于她选择了死,而在于使她选择死的理由,即给她造成痛苦的理由。这种理由根植于那种传统的爱的观念,那种消灭个性、束缚精神、使人变得小家子气的爱情观念。人们责备思特里克兰德的无情,这种责备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不能责备一只蜗牛的壳为什么是左旋而不是右旋一样。何况他并没有故作多情,他的无情是明摆着的,谁要是偏要喜欢这种无情,然后又受到这种无情的伤害,那不是他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