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帝,思特里克兰德是孤独的。他的精神人格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正如上帝也怀有强烈的嫉妒心一样。
一般艺术家,特别是古典艺术家们,需要有人同情、共鸣和捧场。“我”曾以此来盘问思特里克兰德:“想到那些你从来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的人被你的画笔打动,或者泛起种种遐思,或者感情激**,难道你不感到欣慰吗?每个人都喜爱权力。如果你能打动人们的灵魂,或者叫他们凄怆哀鸣,或者叫他们惊惧恐慌,这不也是一种奇妙的行使权力的方法吗?”恩特里克兰德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滑稽戏。”他不需要有什么捧场,只需要孤独:“有些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包围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小岛,我可以住在岛上一个幽僻的山谷里,四周都是不知名的树木,我寂静安闲地生活在那里。我想在那样一个地方,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了。”(第101—102页)后来他果然在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上找到了他的归宿。
对于这样一位孤独者,是既没有感恩,也没有谅解这回事的,他“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都不懂得温柔”。如果你真正对他产生了同情,你必须好好掩藏起来,免得触怒他;也不要对他说什么爱这种太过人性的东西。当他的妻子自以为高尚地向人表白,她准备在他临终时去看护他、原谅他(第76页)时,这是多么愚蠢可笑啊!谁有能力并胆敢“宽恕”上帝呢?而当她终于明白,在她丈夫面前她唯一有资格做的不是原谅,而是恨的时候,她才算是初次接触到了事实的真相。正如“我”向她指出的:“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是可以宽恕他的;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你就不能了。”“你认为你是前者的对手,可是同后者较量起来,就无能为力了。”(第75页)
然而,孤独者总是不甘于孤独的。他一面捍卫自己孤独的权利,为此愿付一切代价,同时却又渴求理解。这正是一切孤独者所无法解决的悖论。思特里克兰德不在乎别人对他和他的艺术的评价,可是另一方面,“他几乎无法忍受地感到必须把自己的某种感受传达给别人,这是他进行创作的唯一意图”(第201页)。对于这种矛盾,人们应当如何解释呢?
其实,上帝本身就处在这种矛盾中。上帝是绝对孤独的,也是嫉妒的,他不允许任何别的人或神与他平起平坐。他甚至连妻子也没有。亚当和夏娃就因为偷吃了知善恶的果子,有可能和上帝一样,就犯下了“原罪”,被赶出伊甸园,被罚世世代代为自己赎罪。可是,上帝真的是那么甘心于他的孤独和寂寞吗?席勒在他著名的《友谊》一诗中说出了真情:
伟大的世界主宰,
没有朋友,深感欠缺。
为此他就创造出诸多精神,
反映自己的幸福,以求心赏意悦。
这最高的本质,不曾找到
任何东西和他品级相若。
从整个灵魂王国的圣餐杯里,
无限性给他翻涌起泡沫。
按照普罗提诺[128]的说法,那唯一的神、太一,因为精神的充盈弥漫而“流溢”出了整个世界。尼采的“超人”也是这样。在上帝死后,有死的超人就成了人间的神或上帝。这是人间的唯一者,正如尼采笔下的查拉斯图拉,一位真正的孤独者那样:
查拉斯图拉30岁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里保真养晦,毫不厌倦地过了10年。——可是,最后,他的内心到底有了转变。一天早晨,他黎明时起身,面对着太阳说:“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
“十年来,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来:假若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会厌倦于你自己的光明和这条旧路吧。
“但是,每天早晨,我们等候着你,我们取得了你的多余的光明,因此我们祝福你。
“看啊!我像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对于我的智慧已经厌倦了;我需要伸出来领受这智慧的手。
“祝福这将溢的杯儿吧!使这水呈金色流泛出来,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吧!看啊,这杯儿又会变成空的,查拉斯图拉又会再做人了。”——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129]
一位孤独者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崇拜者,或者说,他需要朋友只是因为他需要崇拜者。如果没有崇拜者,他就要去造就他们,好让他的精神的溢出能够被承受。思特里克兰德正是这样。他的孤独对于他是一副不堪忍受的重担,他必得为自己的精力弥漫在人世间、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对象化和肉身化的体现。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得不屈从于对勃朗什的感情的缘故,正如“我”向他指明的:
“我想你失掉勇气了。你的肉体的软弱感染了你的灵魂。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无限思慕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着你走上一条危险的、孤独的道路,你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希望到达那里就可以使自己从那折磨着你的精灵手里解放出来。我觉得你很像一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我不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吗?也许你寻找的是真理同自由,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你认为或许能在爱情中获得解脱。我想,你的疲倦的灵魂可能期望在女人的怀抱里求得休憩,当你在那里没能找到的时候,你就开始恨她了。”(第202页)
在这件事情上,思特里克兰德也许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勃朗什并不是他所要寻求的那种女信徒,她的精神远未上升到作为一个虔诚信徒需要达到的水平。然而,这种错误也是不可避免的。思特里克兰德必须去寻求、去试探,而世人又都还停留在皈依之前的世俗状态。他所需要的追随者还有待于造就。由于这种造就对于被造就者的极端痛苦性,由于他所使用的材料本质上的脆弱性,他往往亲手毁了他所要造就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设想,思特里克兰德正如查拉斯图拉一样,他是想教人们“超人”,想竭力把人们提升到自己的水平。他失败了。当然,即使这一目的达到了,思特里克兰德仍然不会摆脱自己的孤独,因为超人本身就意味着孤独,但至少他能得到一种创造的满足和孤独的宁静。而现在他只是被误解,被打扰。这才是他最深沉的悲剧!
对世人的绝望导致了他彻底的遁世。在塔希提的原始森林里,他不再去寻求自己的信徒,但也没有人来干扰他,只有大自然本身在向他展示它最原始的秘密,成为了他献祭和被献祭的祭坛。在他身边,有他唯一可能得到的那种女人,即保持着对男人的原始的忠诚而不用任何要求来强制他的土著妇女爱塔。他对她的评价是:“她不打扰我,她给我做饭,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凡是我要求一个女人的,她都给我了。”(第259页)如果世人不能上升为超人,那么至少让他们不要来打扰我吧!但就连这样一个最起码的要求,也只有在这远离文明的原始海岛上才能实现。“这里的人对于所谓怪人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对他从不另眼相看。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们的举止离奇古怪;也许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在英国或法国,思特里克兰德可以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圆孔里插了个方塞子’,而在这里却有各种形式的孔,什么样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第261页)。
一个有个性的人如果不能得到理解,至少应当得到同情,而这两者都是现代社会所缺乏的。人们只同情那些他能理解的人。思特里克兰德不见容于我们的时代,一个为将来而活着的人只有在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伊甸园里才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