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并不是一个不抱成见的人,恰好相反,许多人最激烈地坚持某种成见,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个性。
当尼采(F.W.Nietzsche,1844—1900)向世人宣布“上帝死了”的时候,人们很少注意到,他说出来的是一句双关语,即:不死的上帝已死,有死的上帝诞生了。这个新上帝就是艺术家,卑微的、受难的、遭人唾弃的但又受人崇拜的艺术家。说艺术家成了上帝,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比说上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贴切得多。在从前,宗教支配着人的艺术精神,而今是艺术在锻造着人的信仰。这件事使整个基督教世界起了巨大的震**,使西方人的宗教精神中涌进了一股非同凡响的、令人起恐慌的狂潮。艺术家以他们的艺术,在向世人宣讲新的福音;艺术家以自己的真诚,在演示着真正的“道成肉身”。艺术家背负着自己孤独的十字架,到处寻找自己所向往的各各他。
当代艺术家造成了一场“宗教改革”,这场改革的意义,丝毫也不亚于路德和加尔文在西方近代文化中所具有的伟大意义!
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121]所展示的正是这样一场具有深刻宗教意义的变革。书中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即高更)被描述为一位现代的基督,而以第一人称“我”出现的叙述者则是这位现代基督的皈依者,也是传统基督教教义的背叛者。这位改宗者的心路历程,是在面对那个可怕的、活生生的、恶魔般的上帝,由恐惧、仇恨、震惊、战栗,继而同情、认同,以至于归服、崇拜时,才得以完成的。的确,在传统基督教的眼光看来,思特里克兰德是魔鬼,是撒旦,是天才的罪恶之化身;他是一切道德的破坏者,他不仅对一切东西进行了彻底的“价值重估”,他似乎还摧毁了一切价值标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虚无主义的恶魔如何还能重建一种新的价值观。不错,也许他创造了一种罪恶的“美”,这种美蛊惑着那些连它的意义都还未能理解的人,诱使性格不坚定者落入它那毁灭一切的陷阱,但这正是魔鬼的特点。魔鬼如果没有一点**人、打动人的手段,它又如何能使人干坏事呢?当夏娃摘取智慧之果的那一刻,不也正是动心于那苹果的神秘诱人的色泽吗?
历史上一种新宗教的兴起,总免不了被旧的宗教视为魔鬼,视为洪水猛兽。整个基督教的历史充斥着无数异端、异教的兴衰史,其中许多异端思想后来都被逐渐吸收进基督教本身,甚至排斥了原来的正统教义。基督教在至今为止的两千年中从未中断地进行着悄无声息的换血。作为一种具有几乎是无限容量的“世界宗教”或“普遍宗教”,谁能担保它不会将今天人们视为恶魔的那些巨大而可怕的心灵,最终确立为它所崇仰的真正的上帝、圣灵,以取代“上帝死了”之后那无法填补的虚空呢?
无论如何,即使今天的基督教还没有跨出这决定性的(或灾难性的)一步,艺术家们却没有去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已经建立了自己独特的新宗教,哪怕死心塌地追随他们的人还不是很多。充当一位宗教领袖的最重要的气质恐怕就是极度的虔诚了。在今天人们普遍失去了对一切东西的虔诚态度的情况下,唯有艺术家还保持着这种虔诚。正是这一点,在人们心目中唤起了对于古代圣徒和殉教者的遥远记忆;也正是这一点,使艺术家成为了现代社会唯一有资格的“上帝之子”,或上帝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