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民医院急症科的急救室外，周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紧张而焦虑地不停来回走着，挺起的腹部更显得她身材瘦小，身形笨重。但她此刻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形象，甚至没有心去把凌乱的头发捋顺。哥哥被送进了急救室，生死未知，她的心又悬又沉，就像上面压了千斤石。几个孩子和其他家人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大家围在急救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急救室里的消息。

“求求老天！求求老天。一定要让我哥哥平安醒来！一定要让我哥哥平安醒来……”心慌意乱中，周南把希望寄托给上天，双手合十不停地祈祷。

医生说，哥哥可能是脑溢血，很危险。听了这话，周南的眼泪霎地夺眶而出，猛然间就感觉被人摘了心脏一般，她不能想象，如果哥哥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她接下来的生活该怎样过？多年的相依，哥哥已成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无法忍受没有哥哥的日子。

“妈妈，你不要哭，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明明虽然刚刚八岁，但已经懂事，看到妈妈不停地流眼泪，不停地走来走去，她懂得心疼妈妈，拉着妈妈的手安慰着她。抱着女儿，她想告诉女儿说自己没事，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在心急火燎的渴盼中，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几个护士推着张恨水走了出来，周南一下子扑了上去，只见病**的张恨水依旧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医生，哥哥怎么还没醒过来呀……”周南心里大惊，一把拉住跟随出来的医生，焦急地问。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因为病情严重，所以暂时还没有清醒过来，观看情况吧……”医生同情地对周南说。

张恨水被送进了重症室，虽然经过抢救，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医生说，他病情严重，并且又在昏迷中，随时有可以停止呼吸，所以让家属一定要小心照料，并且要保持绝对安静。

跟着哥哥回到病房，看到哥哥，她似乎立刻有了主心骨，慌乱的心情也霎时镇定下来。握着昏迷中哥哥的手，她明白，哥哥现在人事不知，自己就是哥哥的天，就是哥哥的依靠，自己绝对不能疏忽呀！她立刻变得镇定而有主见，她让孩子们和家人都先回家休息，这里留自己照顾哥哥。

几个孩子都要上学，二水和张全正上初中，学业紧张。医院里的哥哥深度昏迷，生命垂危，两边都让她焦虑不已，瘦弱的周南也顾不得自己怀着身孕，把一颗心分了好几瓣，像个疯狂旋转的陀螺，家里医院不停地奔忙。为了两边都能照顾到，她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每天天不亮她就从医院里赶回家，为孩子们做好饭，再带上哥哥的饭转回医院；在医院里照顾哥哥到中午，再飞快地赶回家中做好午饭，再转回来……如此三番，而她自己的饭食，几乎都是窝窝头就咸菜，一边往医院里跑，一边就着咸菜咽下肚去，或者到医院后，就着一碗白开水下肚。

张恨水因为仍在昏迷中，他什么都不会，什么也都不知道，除了挂水，医生也屡屡交代要她喂他流质食品。因为昏迷，他甚至不会主动下咽，喂进一口，有时会全部吐出来，周南就每次喂饭时，手边放好几条毛巾，随时把哥哥溢出口的饭食擦拭干净，而每喂完一次饭，她的胳膊都是酸疼的。因为昏迷，张恨水大小便自己都不知道，周南就时刻关注着哥哥，随时替他换上干净的衣裤，不让脏东西污了他的身子……

短短几天工夫，她瘦小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弱，头上也霎地多了许多白发，唯有隆起的肚子更证明她的艰辛和不容易。所有这些，周南都不在乎，每天，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病**的哥哥，希望哥哥早点醒来。

虽然辛苦，但让她倍感欣慰的是，每一次医生查房，都会欣喜地告诉她，哥哥的病情越来越稳定，苏醒应该就在不远了……

“哥哥，你不要着急，我和孩子们都好好的。哥哥，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和孩子们都盼望着你赶快醒过来……”除了照顾张恨水的吃喝拉撒，每天，周南还要不停地和张恨水说话，想用自己的声音早一点唤醒哥哥。这天输完液后，她端着稀薄的鸡蛋羹，一边喂着哥哥，一边喃喃地对他说着。

“妈妈，爸爸听不到的……”因为是星期天，二水带着弟妹也来到医院看望爸爸。看到妈妈不停地对着不省人事的爸爸说话，小伙子的心里一阵难受，他觉得妈妈太苦了，一边劝着妈妈，一边想要接过妈妈手里的碗，替妈妈给爸爸喂饭。

周南说：“你爸爸虽然没有醒过来，但他一定能听得到，妈妈对他说说话，他才不会寂寞，才会更快醒过来呀……”像是回应周南的话似的，只见病**的张恨水突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妈妈！爸爸醒过来了！”站在床边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其实，周南也早已看到了哥哥睁开了眼睛，她一把紧紧抓住了张恨水的手，惊喜地叫起来：“哥哥！你醒了！哥哥，你终于醒过来了啊……”

“妹妹……”张恨水的眼里泛起神采，仔细地凝视着含着泪花的周南，喃喃地叫了声。

“是，是，我是妹妹啊，哥哥，快看，这是咱们的宝贝们，快看呀，他们也都来看你了，还有咱们的宝贝丫头……”苏醒过来的张恨水让周南欣喜若狂，赶快侧过身子，让孩子们近前，想让张恨水看看孩子们，又将最小的女儿明明抱起来，送到病床头，让张恨水看。

她以为，昏迷了将近一星期的哥哥会像以往一样，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孩子，对他们笑……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只见张恨水的眼睛定在几个孩子身上凝视了一会，然后又茫然地把眼光转向周南，喃喃地问：“他们？他们是谁呀……”

啊？！周南愣住了，孩子们也愣住了。

这时医生走了进来，一边为张恨水检查，一边对周南说：“这是后遗症，他能清醒过来，已经相当不错了。这种病的后遗症都特别厉害，半身不遂、痴呆，都有可能，所以虽然清醒了，以后的照料更要小心，如果照顾得好，完全恢复也是有可能??的……??”看着身怀六甲的周南，既要照顾病人，还要照料这么几个孩子，医生心里也叹息一声，为她的负担过重同情，安慰她说。

周南马上破涕为笑起来，自己不是心心念念求上天保佑让哥哥醒来么，如今，哥哥醒过来了，这就是最好的报答，只要哥哥能醒过来，他就一定会更清醒，会恢复到从前！

张恨水虽然苏醒过来了，但情形却实在不好，他除了只认识周南，其他的人都不认识。当家人来医院探望他时，他茫然地望着大家，这让他的兄弟们都十分难过，觉得一代文学巨匠也许就此陨落了。周南心中当然也十分难过，但她同时也欣喜着，不管怎样，哥哥总算是醒过来了，醒过来，就是希望，并且她也坚信，哥哥一定会更好！

一个多月后，周南把哥哥接回了家里。和从前相比，张恨水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行动不便，需要人搀扶着才能慢慢行走；他说话含糊不清，说出的话嗯嗯啊啊，人们一半是听一半是猜，才能勉强听懂他的意思；甚至正说着话，口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但周南从不嫌他拖累人，总是精心照顾着他，她相信医生的话，只要照顾得好，哥哥就会完全恢复。有人就有一切，只要他好，这世间便会是春花灿烂。

在周南的精心照料下，张恨水的记忆也开始慢慢开始恢复，他记起了家人，也记起从前的许多事，更多的是让他牵挂的事。那天，周南为他做了细软的蒸鸡蛋，刚要喂他时，他忽然问周南：“钱，钱送过去……”

周南的泪霎地一下浸湿了眼角。她知道哥哥说的钱，就是按月给秋霞姐姐送过去的生活费。这么多年来，虽然不常和秋霞姐姐住在一起，但每月要送去足够她们母子生活的费用，是必需的。哥哥在病中，她替哥哥记着这事，已经搜罗了家中所有的钱，早送过去了。

“已经送去了，哥哥放心吧……”周南浅笑着对哥哥说。

喂完了蛋羹，周南就又开始搀扶着哥哥在院里练习走路，因为腿脚不利索，张恨水每次只能走一小会就累了，周南就赶快扶他到阳光下坐着，然后奔进屋里拿出几本书来让他翻看。按照医生说的，为了让哥哥尽快恢复起来，周南每天不顾自己怀着身孕，精心照顾着哥哥。她知道哥哥一生最爱的事情就是看书写字，所以她用书来刺激他，希望他尽快好起来。

看着哥哥开始抖抖索索地翻看着书，周南赶快去洗衣服，一边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因为哥哥的突然病倒，家里一下断了经济来源，几个孩子要养活，哥哥的病也要营养，家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茫然地搓着衣服，她急得真想大哭一顿。

当然哭是不解决问题的，所以叹过气后，她就又赶快转动着脑子，想着怎样搞来钱。周南想到的最好的来钱办法就是变卖东西，她想起自己珍藏的首饰来，目前，家里也只有这些东西才能换些钱吧。早些年哥哥给自己置办的首饰，她一直没有舍得戴，一直珍藏在箱子里，现在只好用它们来救急了。

周南并不会做生意，从前，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落魄到变卖首饰的地步，而现在也没有当铺了，她只能来到街上，把手巾摊开，把首饰摆上，等待买主。

看着地上摆着的首饰，周南眼圈有点红了。那只碧绿的翡翠镯子，是那年和哥哥一起去苏州度蜜月的时候，哥哥买的。当时自己穿着一件玫红的旗袍，哥哥把镯子戴在自己手腕上，笑吟吟地说：“美人如玉，玉腕碧翠两相映，妹妹，你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从此，哥哥是再也看不到玉腕碧镯两相衬了啊！

周南将首饰摆在地上好一会，终于有人上来看她的首饰了，周南一阵激动，赶快问人家：“你要么？这镯子可是上好的玉，我是家里出事了，急着用钱，要不，我也舍不得出卖呀。”

“嗯，成色不错。你要多少？”那人开口道。

“二百。”周南说。她从没有卖过这东西，她只知道她现在至少需要这么多钱，所以就按自己的需要报价。

“二百？你讹我呀？”那人叫了起来。

周南有点吓蒙了，她真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怕人家不要了，所以赶快说：“那你说给多少钱？”“顶多50元，我也是看你是个老实人，我才肯给你这个价的。”那人不客气地说。

周南气得差点晕倒，这人也太狠了吧，给50？当时买的时候，哥哥可是花了好几百的大洋呢！

“你看吧，你卖不卖？”那人说着，站了起来，似乎要走的样子。

50元当然不舍得卖，可是人家真走了，哥哥的菜钱上哪弄呀！周南几乎快哭了，央求说：“你再加些吧，我是家里急用，要不我真舍不得卖呀！”

“顶多再加十块！”那人很不情愿地说。周南一言不发，把镯子包好，递给那人，看着那人拿着镯子远去，周南感觉心被掏空了一般。

“唉，你这女人，你傻了，你那镯子至少得二三百呀，你是不会做生意。”一个围观的人，摇摇头替她可惜。周南咽回了眼眶边上的泪，再亏也得卖呀，要不，中午拿什么给哥哥做饭呢！

熬了一中午，周南终于把几件首饰出手了，拿着卖来的钱，周南一口气跑到菜市上，买了几斤排骨，盘算着中午给哥哥和孩子们煮煮，家里没米了，又买了些米，然后一步三挪地向家里走去。

在周南的精心照顾下，张恨水终于渐渐好起来了，他可以认得全家人，可以自己走路，虽然还是不太利索。有时，他会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看着不停忙碌的周南，心里有一种锥刺般的疼。此时的周南，已经生产了，因为家里又添了一口人，她的负担也更重，奶孩子、养育几个大的、再照顾哥哥……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虽然她还不到四十岁。张恨水的眼里溢满了泪花，刚认识妹妹那会儿，她如一朵璀璨盛开的鲜花，现在，她真的苍老了，但却都是自己拖累的啊！

每每看着周南的时候，他的嘴角就会浮上深深的歉意，他觉得，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是妹妹，但最欠的也是妹妹。这些年，她跟着自己流离失所，饱受饥饿和战争，还为他把如花的岁月全给了自己啊！除了妹妹，他还不停地想着弟弟妹妹们，还有大毛和秋霞，还有跟着秋霞生活的晓水和张正，那些他至亲的人们，因为自己这一病，全都捎带着累上他们了！

一想到亲人们，张恨水就觉得自己真不该病，因为亲人们的生活都是自己的责任呀。一想到责任，张恨水就更加急躁起来，只有写书才能挣稿费，才能让周南和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才能让家人过上温暖的生活。

但此时的张恨水，因为病情，他的手甚至都握不住笔，脑子里空有那么多的故事却写不出来。“哥哥，你要写故事，可以说出来让孩子帮你写下来呀。”聪明的周南提醒他说。一句话提醒了张恨水，从此，他开始让家人代笔，他口述，当然，这样的写作速度是缓慢的。不过好在可以工作了，他就感觉轻松了许多。

但给他最大的打击却是，因为刚刚解放，一切都讲究政治和战斗性，他写出来的小说，被告知不适合出版或者发表。不能出版和发表，就没有收入，生活依然像泡在黄连水中，苦到了极致。

“哥哥，要不，我们去找找组织吧？”终于，周南实在撑不住了，对哥哥提议说。周南觉得，如果哥哥肯开口，新政府肯定会为哥哥解决当前的生活困境。因为早年和哥哥在重庆时，哥哥就和毛泽东、周恩来见过面，当时他们还夸哥哥的《八十一梦》写得非常好，说这本书深刻揭露了反动派的真实嘴脸。他们都夸哥哥才气好，有正气，现在哥哥落难了，如果张口，他们肯定会帮助的。

但张恨水却摇了摇头，没有同意周南的话，他是个从不开口求人的人。他对周南说：“刚解放，都困难，比咱们难过的人还有，慢慢熬吧，总会好起来的……”

周南点点头，一如多年前对哥哥的支撑。她何尝不了解哥哥呢，他性子直，从不稀罕飞来横财，而开口求人，他更是从不曾做过！好在，他还有那么多的知心朋友，在默默地关注着他。有一天，老友马彦祥又来家中探望张恨水，看到他的现状，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压抑，向当时的文化部长周扬反映了他的情况，希望组织上考虑一下他的生活。周扬很重视这个情况，当即召开会议，在会上通过，特聘请张恨水担任文化部顾问，每月发放120元的生活补助。

虽然钱并不多，但总算可以先不让妻子饿着了，张恨水有生之年，第一次当上了一个编外的官。

这天，周南买菜回来，只见哥哥兴奋地对她说道：“妹妹，有钱了，有钱了……”原来，写出的小说无法在内地发表后，张恨水就把小说投向了海外，而大公报接到他的稿件，当即开始在报上连载，并给他寄来了稿费。这是张恨水患病以来第一次拿到稿费，周南兴奋得不停落泪，因为她深深地知道，有了稿费，哥哥的心情才会好，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没有老！他才更有生活下去的勇气呀！

“哥哥，为了庆贺你的稿费，今天咱们要炖一大锅排骨，孩子们都要吃个饱……”周南红着眼圈激动地说，清贫的生活中，吃一顿好饭，成了生活中最值得庆幸的事。

“嗯，你去做饭，我去写信……”张恨水说。周南以为哥哥是要给大公报写信，告诉人家稿费收到了，她却不知道，哥哥是去给老友马彦祥写信，告诉老朋友，自己现在有稿费了，不用再担任文化部顾问一职了，感激老朋友……

看到哥哥的信，周南的眼圈红了，哥哥还是哥哥，还是多年前不变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