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的一曲悼亡诗，吟唱了千百年，也寂寞了千百年，有多少人在这种相思蚀骨的寂寞中走来，又在寂寞中走去。

1959年的张恨水，在他的人生暮年之际，孤独地品尝着失侣之痛，体味着生死两茫茫的寂寞和苦楚。

自从1949年身患脑溢血康复以后，他的事业应该是从低谷走向了人生的最后一个高峰。短短几年时间，他创作出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秋江》《白蛇传》《孔雀东南飞》等多部长篇小说，虽然这些小说都没能在国内出版，但却在海外发表并引起了极大关注，受到无数读者的热捧，还有热心的读者给他写信，祝他身体健康，并希望他写出更多的作品以飨读者。

事业上的再次奋飞，使得他的病情和心情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但宁静的生活并没有坚持多久，风浪就再一次向他袭来。1956年时，伴随他多年的恩爱妻子周南突然被查出乳腺癌，虽然病情一经发现便做了手术，但仅三年后，周南的病情便再度复发，并且迅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北京的冬天干冷干冷的，这一年尤其如此。刚进入十月，寒风便吹尽了树上的枝叶，把世间的美丽剥夺得光秃秃的，看一眼便让人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好在院子里还有几棵冬青树，台阶上的**也正开得艳，让人在萧条中，还能感受到生命的炽烈。只是，这一切让古来文人颇多感慨的冬景，张恨水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双眼紧紧盯着亲爱的妹妹，心底是一阵一阵的痛。

因为病情的折磨，周南愈发地瘦弱了，瘦弱到甚至没有力气走路，只能躺在**。“妹妹，你看，花开了……”为了让周南开心一些，张恨水把一小盆正在怒放的**搬到屋子里，让周南观看。周南苦笑了一下，这些花是春天的时候，自己从花市买来的，哥哥喜欢花，所以她也变得喜欢花起来，遇到喜欢的，总是要买回来。

坐在周南的病床前，张恨水心中一阵疼，他真不忍看躺在病**的妹妹，病情已经把她折磨得失去了人形，就如一架可怕的骷髅架一般。周南的笑更让他难过，他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为她担心在强展笑脸。抚摸着周南干枯的手，张恨水的心中更难受，这么多年来，妹妹撑着瘦弱的身体和他一起，承载了太多的苦难和红尘的疲惫沧桑，直至她的身心再也承受不住。

“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周南微微地对他说。

“好好，我扶你去……”张恨水赶快说。在妹妹患病以后，他倒是经常扶着她去散步，或者去看看外面的街景，他想让她多看到一点生气，想让她的心情好一些。只是最近以来，因为身体无力，妹妹已经好几天没有走出屋门了。半抱着周南下了床，张恨水的心不由又揪在了一起，妹妹太瘦了，她的身子就像一抹缥缈无力的柳絮，绵软到空虚，让他甚至不敢触摸。

两个人相挽相扶着，走出家门，在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慢慢挪动着脚步。周南贪婪地望着脚下的路，眼前的胡同，这些都是和哥哥牵手走过的地方，而现在，再走过这一次，将永远不能再和哥哥并肩前走了……

“哥哥，这世间真好，这世间有你才是真好……”她蓦然咽回了这些相思的话，自己是要走的人了，不能留下太多，免得他以后会更伤心！

“妹妹，你也一样，别灰心，一定要好起来，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但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还要一起走好多的路。咱们家里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从年轻时便在两人心中燃烧的火热爱情，此刻都化成了一字一句自己最真挚的话。

是的，所有的春花秋月，所有的恩爱情长，都是因为有了她。因为她，再艰难的岁月里他都能从容一笑；因为她，这世界才有了五彩的光，全部的意义。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即将要失去了，他的心也随着她的病情，一点点磨碎，撒在红尘间。

周南的病情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她无力地躺在**，凝视着床前的哥哥，弥留之际，她最牵挂的还是他：“哥哥，我要走了，你要保重你自己，要爱惜自己……”有太多的话，但她却说不出来。

“放心吧妹妹……”颤抖着手握着妹妹的手，张恨水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要哭，要好好地活着……”话没说完，她就又喘息起来，太疼了，也有太多的话想说，但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有的话都凝结成两行晶亮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哥哥，我就要走了，再抱抱我吧……”周南望着亲爱的丈夫，喃喃地说着，她的声音已经十分无力，像被狂风吹散的轻烟。

“妹妹，我在，我在呢……”把妹妹抱在怀里，张恨水深深俯下头去，深情地吻着相伴了二十多年的妹妹，嘴唇还未离开周南的额头，滚烫的泪水就不停地滴落在周南的脸上。

“你要保重你自己……”凝望着心爱的哥哥，周南的话如断线风筝，飘出了唇，却送不到哥哥的耳中了。张恨水僵在那儿，犹如瞬间被掏去了五脏六腑一般，妹妹走了，这世间的一切颜色就失了……

妹妹走了，张恨水也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微弯驼的背，更弯了，头上的发更白了，眼神也更加无助了……他放弃了笔，不再写作，整日凝望着周南的照片，回想着从前点点滴滴的恩爱……

记得去年冬天时，雪花漫飘，北风呼啸着击打着窗棂，发出呜呜咽咽的嘶吼声。张恨水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不管天气多么寒冷，每天必写一段书，又成了他顽固不化的生活习惯。

“哥哥，喝碗热粥吧……”一碗香喷喷的桂圆粥端到了他面前，周南浅浅笑着对他说。

“你怎么还不睡？”张恨水霎地站了起来，生气地责问周南。她的身子骨不好，他对她说过多次了，不要管自己，晚上要早早睡，她却从来不听。

“没事，我没做重活，天冷，你赶快喝了暖身子呀！”周南说。

“你也需要补身子，来，妹妹，咱们一起喝……”张恨水坚持着。其实这些桂圆是一个朋友得知她病后，特地从南方带来的，让周南补身子的，但周南却从不舍得吃，都在晚间给他炖汤了。清冷的寒夜，一碗汤，两个人，就是一幅世间最美的爱情素描了。

那年春天，周南上街买菜，气喘吁吁地回来时，怀里还抱着一盆花，刚进家门就欣喜地对他说：“哥哥，我又买了一盆花，你喜欢花，这盆是冬天开的，你喜欢花，咱们家就是一个花园，一年四季都有花香……”

张恨水责备她：“谁又让你去买花来着……”他是心疼她抱着花盆走了这么远，她的身子骨承受不住的。果然，花盆还没放下，她就喘得更厉害了，额上的汗也不停地流下来。

“你喜欢花，这院子里空落落的……”妹妹把花盆放下，抹着额上的冷汗说。

是的，这院子里空****的，什么也没有。那时，他的病情正在恢复，因为家计艰难，只得卖了原来的院子，搬到这幢小宅子里来。所有的钱都要用来生活，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买那些花花草草，但妹妹记着他的喜好，每次看到喜欢的花卉，总是要买回来。她说，得让院子里有点花草，这样，他写字之余，可以对着鲜花放松一下心境，养养眼睛。

……

点点滴滴，想起都是断肠泪。

但却不能不想，每每坐在屋子里，面对伊人的照片，总是想起她的好，她的温柔，还有她永远带不去的爱。

天空又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独立窗前，张恨水又想起那年的江南。此刻的江南，也定是小雨迷蒙；断桥之上，定是愁人肠。记得那年新婚时，和妹妹一起游江南。因为熟知白蛇传，所以看断桥也是妹妹心心念念的事，来到断桥，妹妹叹息白素贞的不幸，又暗自小小得意，挽着他的胳臂悄悄说：“白素贞嫁了许仙是真不幸。我肯定是比她幸福的，因为我有哥哥啊……”随即，妹妹银铃般的笑声便在断桥上响起，只是此刻，也只有自己的一声长叹来回应彼时妹妹的痴语了。

杭州一片水云晨，游履忘劳月作邻；

画舫断桥今尚在，眼前缺少倚栏人。

噙着泪水，张恨水摊开纸笔，疾笔作下《悼亡诗》。

诗未作完，一滴滴的老泪就纵落纸上，霎时洇湿了纸，打湿了笔，纸上的墨迹也化成一片片黑色的云雾，就如他弥漫心头那永不化解的思念。

时光如梭，在思念诉岁月中又到了秋天。又是满院**开，在如梭的人流中，一辆三轮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八宝山墓地。一个苍老的男人，来到一座墓碑前，坐下。

“妹妹，我来看你了，我知道你想让我来，想让我和你说说话。我来了，和你说说话，我这心里也舒服。妹妹，又是春天了，百花儿都开了，你还记得么，那年春天，咱们到苏杭，你穿了件大红的旗袍，就像一朵春天盛开的花朵，引得路人纷纷观看……”

是的，来人正是张恨水，每隔几天，来到妹妹的墓前，和妹妹说说话，这是妹妹去世后他雷打不变的习惯。他有太多的话想告诉她了，他想告诉她，他一切都好，孩子们都大了，有了各自的家，岁月一切安好，只是少了她啊……

暮色四起，而在氤氲的暮色中，张恨水的身影，和他身边的墓碑，被时光凝聚成了一尊永不分离爱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