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春天,北京的北海公园,游人如织。日本终于投降了,经历了八年战乱的人们,分外珍惜这久战之后的和平,在草长莺飞之际,纷纷涌到公园、郊外、山上……享受着久战之后的和平春光。
北海湖中,周南和张恨水撑着一叶小舟,**漾在碧波中。终于又回到北京了!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周南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北海公园。在这里,第一次和哥哥约会,在这里,牵起了哥哥的手……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景还依旧,自己和哥哥却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哥哥的鬓角已经斑白,自己呢?周南侧头望望水中自己的倒影,沧桑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啊!
不过还好,虽然物事人苍老,但哥哥还在身边,并且还有了那么几个可爱的小宝贝。可怕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天下应该太平了,但愿从此是日日晴好,和哥哥带着孩子们过上真正宁静、幸福的生活,就像刚刚结婚时的那样!
周南想着心事,一边细细凝望着哥哥浅笑着,八年抗战,甚至是生死离别,宁静的生活,该是红尘中一对鸳鸯最渴望的平静幸福。
此番回京,张恨水是应陈铭德的邀请,前来北京创刊《新民报》。去年冬,他带着周南和孩子们回到安徽老家,本打算在家乡守着家人平静一生,再也不到外面奔波创业了。但陈铭德却十分欣赏他的才气,坚持邀请他再度出山,到北京创办《新民报》。看到张恨水一再拒绝,就又搬出张恨水的几个老友,轮番轰炸,张恨水终于招架不住朋友们的邀请,只得在老家做了短暂的停留后,再度赴京,重新做起了新闻人的工作。
办报对于他来说,那是轻车熟路,所以工作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而更让人感觉欣慰的是,聘请到《新民报》社来的,多是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友,诸如张友鸾、张慧剑、赵超构等。在张恨水的策划提议下,几个人齐心协力,在《新发报》创刊之初,也隆重推出了三个副刊:《北海》《天桥》《鼓楼》,三个副刊如三颗耀眼的明珠,一下就夺取了北京人的眼光。张恨水真不愧大手笔,每一期的副刊上,除了大量刊发进步文章,也刊发当时文坛各名家的文章,茅盾、老舍、郭若沫、章士钊、柳亚子等,都齐齐在副刊亮相。
而此番回京后,张恨水创作的《巴山夜水》也开始在副刊上连载,一时间,《新民报》在创刊之初,就夺得了北京报界的半壁江山,成为了北京城最有影响的报纸之一。人们为了看到《新民报》,每天报纸未发行之时,人们就开始排队等候,人多的时候,甚至把柜台都给挤破了好几次。看着报纸如此深得人心,身为总经理的张恨水也感觉长舒了口气,终于不负朋友所托,把《新民报》办活了。
人间四月天,此刻春花鲜妍,春光正好,正是出外赏春的好时节。但因为自己忙于工作,一直没有时间陪周南出来,张恨水也深感不安,所以这天特地抽出时间,陪着周南出来看春。他体谅周南此番离京,已经几年不在京城居住,这里毕竟是她生活成长的地方,带着爱人来故地重游,也好让整日疲惫生活的爱人放松一下心情。
“妹妹,你在想什么?”看着周南脸上时时泛起浅浅的笑,张恨水忍不住问。
“我在替哥哥高兴呢。昨天我看到好几个人拿着刚买到的《新民报》,都在说哥哥的小说写得好,他们看得过瘾,看到哥哥的成功,我自然高兴呢。”周南敬佩地对张恨水说。
的确,回京之后,哥哥几乎把心思全用在了办报上,白天忙报社的事务,晚上写字到深夜,看着哥哥没命一般忙碌,她真心疼哥哥。但看着那么多人喜欢《新民报》,看到哥哥的付出有了回报,她心里也真心地替哥哥甜。
被妹妹夸奖了,张恨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家里,他是很少和妹妹谈工作上的事情,在他看来,那都是男人分内的活,不应该在妹妹面前夸耀的。所以,现在被夸了,他仍然有些不好意思,轻轻一笑说:“不谈工作,谈美景,知道么?在南京时,我做了好多梦,每次梦里都是和你又回到了这里……”
“是呀,我们现在终于又回来了,并且,也不打仗了。哥哥,我在想,从此咱们真正是幸福了吧?再也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吧……”
“会的,妹妹,我们从此是真正的幸福了,不打仗了,我们又回到了北京,从此,我们再也不用怕空袭,不用怕挨饿,不用再吃吃不完的野菜,从此,真的是好时光了,妹妹……”张恨水当然更渴望幸福安宁的生活,在他看来,战争结束了,接下来肯定就是祥和宁静的生活,所以,他很有信心地对周南说。
一向,哥哥就是依靠,哥哥就是靠山,而哥哥的话,周南百分百地相信。凝望着哥哥,回想从前的青春岁月,她的脸上再次泛上娇羞的红晕。望着妹妹欣喜的眉眼,张恨水心生怜悯,当年,握着妹妹的手,自己曾答应她,好好爱她,但却让她跟着自己吃了许多苦;如今,妹妹光洁细腻的脸庞上已经布满了细碎的皱纹,妹妹从一个美丽轻盈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苍老憔悴的女人,这都是自己的罪过呀。好在,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自己有一份安宁的工作,自己还要多写字,多挣稿费,一定要让妹妹过上幸福的生活,还有自己和妹妹的孩子,一定!
柔情最是大丈夫,虽然身为男人,但张恨水的心思却纤细如丝,他和周南一样,同样憧憬着渴望着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
但现实却总不肯给人做美梦的机会,仅只过了几个月的平静生活,战事就再度漫起,内战全面爆发,刚刚宁静的北京城,气氛再度变得紧张而激烈。
北京《新民报》,虽然办报时间短暂,但因影响力大,也成了敏感地点,国民党政府甚至派人进驻了报馆,说是监督报社的新闻导向,其实是监视。就在国民党政府派人进驻报社没几天,就发生了震惊各界的闻一多被暗杀案件。进驻于报社的政府官员,指令他们不准报道,如果要报道也得转用中央社已经发布的新闻。这让报馆的职员心中很压抑,张恨水身为报馆负责人,对政府此举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和同仁商议,表面上服从,引用中央社的新闻,但却在引用新闻的后面,刊发其他和这事相关的专访及新闻事件,以求民众在这些相关的文字中看出事情的真相。
一面频频告诫同仁不要触撞政治,但张恨水自己却不由自主地被涉其中,因为两党相争,全国各地弥漫起硝烟战火,这让渴求和平的张恨水心中十分忧郁,一面在报上写小说讽刺国民党政权,一面又被国民党的反动气焰所迷惑,接连写了两篇社论《时局管窥》和《中共之失在政治》。
为此,他还写了一首诗发表在副刊:
煮豆燃萁信有之,今人莫笑古人痴。
从来祸起萧墙处,两字伤心是自私。
报纸付印之后,当期的报纸不到半小时就被抢购一空,报社几个同仁又佩服又有点担忧地对张恨水说:“张经理,你这样说不定会给自己惹麻烦呀!”
“怕什么,我是无党派,我看到的不平事,我总得说出来。再说,批评他们也并不就是反对他们,一个接受不了群众批评的党派,你说能长久下去么?我是旁观者清,也是反战者,大家也看到了,战争带给人们的是什么呢?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打仗是要消耗巨大资源的,也会因此造成生产停顿,捐款摊派、征夫征粮,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苦了老百姓,哪一样不要老百姓负担?战争百害无一利,我当然要呐喊!”评谈时局,张恨水忍不住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心情霎时也郁闷到了极点。
因为心情郁闷,张恨水回到家中也极少说话,一回到家里就坐在书桌前开始写小说。因为孩子众多,周南此刻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每天操持着忙不完的家务,但细心的她发现,哥哥的心情不愉快。她不由得暗暗替哥哥担心,因为她太了解哥哥了,他看似随和,性子却相当直、硬,看不惯的东西都要说出来。在重庆时,不就是因为看不惯国民党政府,所以才写了那么多的讽刺小说,还险些被下了大狱么。现在,他会不会是又看不惯什么?所以心情不好?唉,希望哥哥事业顺利,可千万别再有什么疏忽被人扣上帽子,希望哥哥永远平安,别再有什么麻烦才好!
平安是福!几个平平淡淡的字,现在成了周南心中最大的渴望。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张恨水正要上班,忽然有人在院子里问:“张先生在家么?”周南迎出门来,只见一位仪态优雅的女子正站在院子里,女子身材高挑,穿着一件浅蓝色旗袍,满脸笑容正望着她,不正是老舍的夫人胡絮青么?!周南赶快迎上去热情地叫道:“胡姐姐来了,快到屋里坐……”
两个女人相见,分外热情,胡絮青也走上来,热情地拥抱着周南,说:“呵呵,周妹妹,你还是那么漂亮呵!”
一看是多年好友的夫人来了,张恨水也不去上班了,赶快和周南一起往屋里让胡女士,并热情地问她今天怎么有空,来到自己家里看看。
要说张恨水和老舍的交情,还得从在重庆时说起,那时,老舍和张恨水都住在文协的家属院内,闲暇时经常走动,两人彼此都尊重对方,也欣赏对方的文笔,而随着两个男人的走动,两家女人也成了好朋友。
胡夫人和老舍早几年就回到了北京,但心中一直挂念着张恨水这位老友。胡夫人坐了下来,笑望着张恨水说:“早就想来拜访,一直忙着,今天终于抽空前来了,除了看望老友,还有一事征询呢。”胡夫人说着,从包里拿出几本书,递给张恨水说:“这些年,你没有在京,但你的‘作品’可真不少呀,这些书籍,除我们和你相熟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的文章,但外人谁能知道呢。所以我们也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张恨水接过这些书,不由愣了,放在上面的,竟然是一本《张恨水情事》,下面仍有四五本书,俱是署着自己的名字。但翻看其中的内容,却真不是自己所作。原来是其他人冒用他的名字所写的书,只是内容有些庸俗不堪,他翻了两页,就生气地放下了,说:“唉,这些人呀!我的情事我自己倒没写,他们比我还‘情’得很呢!乍一看,我真替他们委屈,怎么自己写了东西,却属我的名,这是替我在宣传么。但一看内容,唉,我不得不替我自己委屈了,这些文字,是污了大家的眼睛,是在污辱我的名字呀……”
周南也不由得拿过书,随手翻开一页,不由得生气,果真,书上的内容,除了庸俗,竟然还有些下流的描写,这真正是毁灭哥哥的名声呀!
“这些东西,京城还是少了呢,在其他地方,也多的是,大家都替你抱屈,你也得查一查才行呀。”胡夫人真诚地对他说。作为深交好友,张恨水的人品他们自然是熟悉的,自然知道他断不会写出这样的文字来,所以希望他站出来,为自己更名。
张恨水却叹了口气说:“唉,真是焦头烂额,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书,查从何查起,唉,这些人,有这等才华,不去好好写书,偏偏写出这等书来!要说认真查下去,肯定是能查出这些人来,但想想他们能这样逼迫自己写出这样的东西,大概也真是为生活所迫吧。只是不该用我的名字呀,算了,我回头查一下吧,也就是警告一下,让他们别过分就行了,真要追究下去,我也有些不忍心,生为写字人,我也知道写字人的艰难……”
周南没有说话,她是知道哥哥一向是好性子,被人欺负常常是不当回事,从不放在心上。胡夫人也笑起来说:“你这倒是大爱,就是有点养虎为患了,恐怕将来会伤及到你。”
“我虽然委屈,好在还有朋友们知道我是冤枉的。我只能感激朋友雪亮的眼睛,辨清真伪,就觉心安了!”张恨水无奈地说。看到张恨水对这种盗名之作也无可奈何,胡夫人也只得叹了口气,两人又接着聊了一些国情时事,胡夫人这才告辞作别。
送走胡夫人,张恨水就赶快来到报社,刚进报社,几个编辑就迎了上来,告诉他北京又发生事情了!原来,随着内战的全面爆发,北京的时局也格外混乱紧张起来,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物价飞涨。五元钱的东西,犹豫一下没买,卖家随时会涨到十块、十五块,这让普通的市民和工薪阶层生活更加艰难,许多一线工人,常常是一个月的工资,连自己都养活不住,更别说养家糊口了。而和此相对的,却是当权者和上层社会的骄奢**逸,鱼肉百姓。
愤怒的工薪阶层和底层人民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愤然反击,各企业、工厂纷纷发生要求停止内战、加薪的罢工斗争。北京发生了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运动,北平电信局全系统职工三四千人,开始罢工,并愤然走上街头,声讨内战,要求加薪。
消息一出,群起激愤,各家报刊纷纷刊登这一消息,张恨水闻听消息,立即指示新闻版,一定要务实、尽快发布消息!于是,在《新民报》当期的新闻刊面上,通篇累牍地刊发了这一震惊全国的罢工斗争及此次事件的专访。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市民争相购买当期的《新民报》,张恨水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但他不知道有更大的危险与坎坷已经向他张开了网。
第二天刚上班,张恨水办公室的电话铃就响了,刚抓起电话,一个声音咆哮着对他怒骂道:“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公开标榜超党派!但看看你们做的事,简直就是在替共产党宣传!你们还是什么《新民报》!简直就是《新华日报》!!知道么?这次罢工事件就是共产党操纵的!你们简直是在替共产党宣传!告诉你们,等着查封报社吧!”
电话是国民政府的新闻官打来的,放下电话,张恨水的心情有些沉重。被人骂,他不怕,被人打,他也不怕,但如果报社真被查封了,那面临的不仅仅是同仁的失业,更将是热爱此报的读者没有报纸可读,这让人情何以堪呀……
思索良久,为了让各位同仁能生存下去,也为了报社的生存,张恨水召开了报馆全体会议,告诫同事们做事要隐晦一些,不参与党派斗争,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和报馆的命运。在夹缝中求生存,报社凭着几个璀璨夺目的副刊和真实反映现实的新闻,依然成为了北京城为数不多的报刊之一,这让身为经理的张恨水在紧张中也暗自欣慰。
春去秋来,转眼几个寒暑过去,人们渴盼的和平依然没有踪影,而随着战争的愈演愈烈,当局对新闻界的控制也更加残酷,因为《新民报》的偏左方针,设在重庆、成都、南京的报社先后被封。闻听消息,张恨水心里更加紧张,而如何保全报社,也更让他忧心。
恰在此时,北京又发生了声势浩大的学生反内战、反饥饿的示威游行活动,为了阻止这一消息流向全国,国民党北京市主要负责人吴铸亲自进驻《新民报》社,命令他们不能采访、报道,并且只能转发中央社发布的有关这次游行的新闻。得知消息,张恨水马上明白,当局是在找北京《新民报》的茬,处理稍有不慎,北京《新民报》也很可能落得和其他地方的《新民报》一样的下场,被当局查封。张恨水连夜给报社总编方奈何打电话,嘱咐他一定要小心从事,别让当局抓到把柄。方奈何思忖再三,就在转发中央社新闻的同时,也刊发了一些简短的事件专访,隐约地向广大市民报道了事件的真相。
长时间的紧张和折磨,张恨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这天下班后,他苦笑着对周南说:“现在我才发现,想尽着良心做事真的很不容易。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我在一天,就要凭良心做一天事,真抗不住,我走人就是!”周南无言地望着哥哥,长时间的折磨,他比从前更瘦了,白发也更多了。知道时局艰难,她知道哥哥说的是气话,但没想到很快就走到了这一步。
因为《新民报》的进步,再一次惹恼了当局,国民党当局终于沉不住气了,开始对《新民报》下手了。1948年6月时,国民党内政部把张恨水叫去,批评了一顿后,给他指了两条路:一是立马查封报社,因为该报的副刊之一《天桥》,上面经常刊登反动言论,严重危害了国民形象;二是立刻解除《天桥》主编马彦祥的职务……
张恨水愣住了,因为他太了解马彦祥了,他正直热情,所谓的反动言论,不过是站在公正立场上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而这样的话自己也是经常说的呀。辞退马彦祥,让他心中不忍,但却无可奈何。从内政部出来,张恨水就来到报社,来到马彦祥的办公室。面对共事多年的老友,他甚至不知如何开口。马彦祥其实已经得到消息,当然也明白张恨水的为难,所以他淡淡地对张恨水说:“你不要为难,我走了没事,报社还得办下去,因为需要它的人太多了!”握着老友的手,张恨水感觉眼角湿润了。
老友一个个都走了,而在当局控制下的《新民报》,也像折了翅膀的鹰一样,少了许多的锐气和生气。看着一手经营起来的报社发展成这个样子,张恨水心中再也控制不住悲愤,终于在马彦祥辞职后不久,自己也辞去了《新民报》的所有职务。
办完所有的手续,张恨水走出报社的门,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从此再也不用受夹缝气了,从此天高云淡,尽可只写自己的小说了,这应该是一种真正的生活,真正就了“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句古话,这是何等自在,何等逍遥!
迈着轻松的脚步向家中走去,只见寒风阵阵,落叶飘舞,寒冬马上又要来了。
“冰糖葫芦……又香又甜的冰糖葫芦……”一个推着冰糖葫芦的小贩走过他的身旁,吆喝着叫卖。
张恨水的脸上泛上淡淡的笑,叫住了卖冰糖葫芦的,难得一次早早回家,给孩子们买些冰糖葫芦吧。拿着一大把冰糖葫芦,张恨水走进家里,大声叫道:“宝贝们,快来吃冰糖葫??芦……??”
几个孩子像小鸽子般飞了出来,尤其是四五岁的明明,竟然跑在了最前面,咯咯咯地笑着:“我要!我要!”
“来,人人有份,一人两串……”此刻,张恨水满脸笑意,早已把工作上的不快压在了最心底。是的,一切都结束了,自己还是一个自由人,从此,还是开始自己的笔走生涯,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飞舞吧!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可爱的孩子,因为家人,张恨水沉郁的心情霎地明朗起来,笑呵呵地把手中的冰糖葫芦分给孩子们。周南迎出门来,有些诧异地问:“这么早就下班了?”
“是呀……”张恨水答应着,有些支吾,他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他不知如何告诉周南这件事,他不想让她焦虑、忧心。但敏感的周南已经猜出,哥哥如果不是有事,他哪里会这么早就下班呢!只是,如果哥哥有事不想告诉自己,那就是他不想让自己承担那一些苦恼和烦恼,其实,这么多年来,自己何尝不是已经和他融为一体,自己何尝不就是他的心呢!
已经猜测到哥哥出了事情,但温柔的周南没有再追问,只是给哥哥端了杯热茶,温柔地劝他赶快坐下休息,她马上为他端饭。
“妹妹,从此又得忙碌了,我辞了工作,从此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咱们自己在家里写字,还卖字生活,没有了薪水,工作要辛苦些,妹妹……”两天后,张恨水还是忍不住,把辞职的事告诉了周南。
猜测终于应验了!周南心里一沉,但她绝不给哥哥添麻烦,所以浅浅一笑,安慰张恨水说:“苦?再苦,还能比在重庆还苦么?”望着眼前的妹妹,张恨水眼睛湿润了。这么多年来,不管自己做什么,怎样做,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从来没有责备过他,她总是默默地支持着他,用她的爱温柔地支撑着他。
“放心吧妹妹,虽然工作没有了,但咱们还有些积蓄,不会让孩子们挨饿的……”张恨水说。多年来,凭着省吃俭用,他还存了一些钱,足够应付一阵子了。而且,自己也会马上投入到工作中,只要写出了文字,妹妹和孩子们就不会挨饿!张恨水为着以后的生活打算,辞职的第二天,就来到北京的大中银行,准备取出自己存放在这里的十两黄金。这些年,张恨水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稿费,积攒有十两黄金,因为和大中银行的经理王锡恒比较熟悉,所以一直存放在他这里,以备艰难时用度。现在自己没有工作了,正好取出来让一家人渡过难关。
来到银行门口,张恨水有些吃惊,只见银行门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拥挤的人们乱成一团,纷纷骂着,诅咒着,原来眼看北京城即将解放,一些权贵纷纷逃离北京,而大中银行经理也昧着良心,已经在昨晚就卷银逃往香港。
啊?!张恨水愣住了。这个王锡恒太可恶了!他顿时感觉手脚发麻,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在地。
脸色苍白回到家中,周南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出事了,当张恨水把王锡恒卷银而逃的消息告诉她时,周南也愣住了,这可是全家的救命钱呀?看看几个年幼的孩子,再看看满脸惭愧的哥哥,周南强咽下了愤恨,反而劝慰哥哥说:“财去人安乐,哥哥,钱虽然没了,但咱们一家人还在,还平安,也就是最大的福气。有人就有钱,就能生活下去,哥哥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呀!”
妹妹如此通情达理,更让张恨水难受,本以为抗战结束了,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没想到这几年生存得夹缝一般,而现在又遭受这样的打击!真是老天太欺人呀!
为了养活一家人,已经离辞的张恨水只得又开始了拼命一般的写作生活,想用稿费来养活家人,但因为北京刚刚解放,政治气氛浓烈,各报刊也因为战乱倒闭的倒闭,新政权的出版及新闻体系,他也一时难以适应,所以文章并不太好发表。没有文章发表,就没有稿费可挣,家人生活陷入了困境。而更让人难堪的是,有人此时在报上大肆攻击张恨水,说他是一个典型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所作的小说有许多是黄色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黄色作家,并且是为伪政府服务的作家……
消息传到张恨水耳中,他一下苍老了许多。好几天不言不语,独自呆呆地坐在书房。
“哥哥,咱们去散步吧……”看到哥哥倍受打击,周南也万分伤心,她轻柔地劝着哥哥,希望他振作起来。那些攻击,她当然知道是莫须有,在和哥哥相伴的这十多年里,自己何尝看到过他写黄书呢?他爱惜自己,就如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般,是一个正人君子,虽然他没有拿过刀枪上战场,但他硬骨正直,怎么能把哥哥说得如此不堪呀!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为他解忧,让他轻松起来,因为他不但是她的至爱,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呀。
“书生真的是最无用的……”终于,哥哥开口了,但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让人心碎的话。
“不,哥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你是一个真男人!”握紧了哥哥的手,周南说。说完,不由得在心里暗暗长叹了口气,因为她霎时又想起家里这一阵的拮据来。
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因为没钱买肉,孩子们都馋得慌,身为长哥的二水,也开始想办法为父母解忧排难,哄弟妹们开心。这天,又到了吃饭时间,饭菜自然还是咸菜、窝窝头、稀粥。其实每次看到这样的饭,他自己肠胃里就开始冒酸水了,但为了让弟妹们吃得香甜,他把咸菜细细切碎了,分成好几份,一份切成细丝丝拌上酱油,再一份切成薄片片搅进葱丝,其他一份拌上鲜红的辣椒,剩下的加一点点的油炒热了,喜气洋洋地对着弟妹们叫道:“快!开饭了,小伍,明明,蓉蓉,你们快来,看多丰盛的饭菜呀!这一碟是凉拦肉丝、这一碟是红烧肉、这一碟是土豆片拌羊肉……哇,你们来尝尝,好香呀!”说着,自己挟起一丝咸菜塞进嘴里,大声地嚼着,做出十分香甜的样子。
哥哥有趣的样子,顿时勾起了弟妹们的好奇,顿时你争我抢地伸出小手,你夹一筷,我夹一嘴,香喷喷地吃起来,还不停地嚷嚷道:“哇,好香呀,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红烧肉了,太香了呀!”那天,看到孩子们这样子,哥哥和自己都忍不住落泪了!
忽然,周南感觉到一阵异样,她抬头一看,只见哥哥的眼中泪花闪闪,哥哥又难受得落泪了。
“哥哥,你别伤心呀,再艰难的日子也会过去的,你伤心,我和孩子们会更伤心呀……”周南站住了脚步,温柔地替哥哥抹去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哥哥是看到家计艰难,但他不是难过他的负担重,而是难过自己和孩子受的苦呀。
“哥哥,我们回家,你也该写字了……”怕哥哥再伤心,周南牵着张恨水的手,准备回家,她知道哥哥的最爱就是写字,只要让哥哥坐在书桌前,他就忘了现实的忧愁,就会很快沉浸到他的文字中,轻盈起来,哪怕只是像一只负重的蝴蝶呢。
两个人转过身向家里走去,快进胡同的时候,只见远远一个邮递员过来,正在分送《新民报》。张恨水停了下来,让周南去买份报过来。虽然离开报社了,但看到自己曾经付出无限心血的报纸,他还是忍不住想关注一下,看看上面刊登的文章。
周南飞快地买了份报纸回来,但当她随意翻看时,不由愣住了。只见上面醒目的位置是新任主编王达仁的文章《北平新民报,在国特统治下被迫害的一页》,文章不但抨击了国民统治时《新民报》员工遭受的迫害,竟然还指责已经离职的张恨水在职时其实就是帮助国民党陷害《新民报》职工的帮凶,为了证明事实,王达仁还在文章中列举了“诸多”哥哥在职时所做的坏事,甚至还把几年前哥哥写的那两篇文章也拉了出来……
周南看得心惊肉跳,哥哥在《新民报》时,是怎样的努力和付出呀,他所做的一切,还不是虚以应付,为了保存《新民报》不被民国政府查封?他当时的苦心竟然都变成了罪证?她不知道这样的消息被哥哥看到了,哥哥会怎样难过。而看到向自己走来的哥哥,周南更加心慌意乱,真恨自己,今天为什么要出来散步呀!让哥哥待在家里多好呀!
已经无可避免了,张恨水走到了她跟前,向她伸出了手,说:“怎么了?让我看看上面有什么文章……”周南无语,已经感觉到心惊肉跳。
张恨水从她手里拿过了报纸,翻看起来,突然,哥哥手捂在额上,喃喃说了一句:“不是这样的……”然后,身子就向地上倒去。周南顿时感觉天地旋转,一把抱住了即将倒地的哥哥,悲怆地叫了声:“哥哥……”
可怜的周南,她是想抱住哥哥不让他摔倒的,但她的力量太弱小了,于是,在她的惊呼声中,两个人就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