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获“和平与智慧女神”奖(1 / 1)

一九七九年,又是一个灿烂的早春,当栖霞山的风吹醒山涧衰草的时候,大洋彼岸密歇根大学的女子校友会,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喜讯:吴贻芳获得“和平与智慧女神”奖啦!

这个奖项兀自向她奔来,一下子把她惊呆了。她甚至心存疑窦,天上哪有这掉馅饼的事?她手持信件,端详良久,还是犹豫不决。太多的生活经验,无数次的人生险滩,都不能让她轻率为之。尤其是从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战争起,中美交恶,虽然一九七二年两国关系有了改善,但领不领这个奖,她还是心有疑虑。思虑再三,她还是把这个不知是喜是忧的信,谨慎地放进了她的抽屉。

这个授奖的事和吴贻芳的顾虑终于被中央领导同志知道了:他们认为吴贻芳得奖是件大好事,不仅有利于中美文化交流,还可借此进行友好访问,增进两国人民的友谊,何乐而不为呢?

在中央领导同志的鼓励下,吴贻芳坚定了信心和勇气,她决定亲自去已离别五十余年的母校领奖。

密歇根大学“和平与智慧女神”奖,是一九七二年设立,专门授于终身从事某项事业并取得杰出成就、对社会服务事业以及世界和平作出重大贡献、为母校争得荣誉的毕业女生的奖项。这个奖自一九七二年起,每年评定一次,当时已评了七届。奖品是一座纯银制的工艺品:一只歌唱的夜莺,安祥地栖息在橄榄枝上,这是西方文学家最为崇拜的鸱鸮类益鸟,日伏夜出,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发出犀利的目光,凝视着前方。橄榄枝象征着和平,而夜莺则代表着它的智慧。

四月初,吴贻芳开始准备去美国的事宜。她首先去医院做了身体检查,大夫认为她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各方面器官不错,没有什么大毛病。如果有人照料,可以作长途旅行。

为此她作了两方面的准备:一是个人制装和准备所带物品,二是陪同赴美人选。这两件事并行不悖,准备工作同时行动起来。

陪同人员她选的是南京师范学院副教授、原金女大毕业生黄续汉,另一名是她所在省机关的工作人员。

黄续汉是吴贻芳年轻时的同学黄孟姒的侄女。她一九一一年生于安徽巢湖,父亲早年参加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活动。她自二十年代末考入金女大外文系,一九三二年毕业后一度到上海教书、任吴贻芳秘书,抗战后期到美驻华使馆任英文翻译。就在那时,她认识了国民党抗日将领、时任汾阳军校教育长的尹心田。尹早年在冯玉祥身边工作,一九三一年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不久两人相识相爱,很快结为伉俪。尹心田解放后在南京军事学院任教,一九五六年转业南师大外语系工作。

服装是吴贻芳在她的侄女、表弟陈嘉的女儿陪同下购买的。许多年后她的侄女回忆说:

出发前,您要我陪您上街选购制装衣料。那时的您,已是一位八十五岁高龄的老太太,可您仍与我一同步行于几个大商店之间,您说出国做衣服花国家的钱,不必太奢侈,还是应该实惠一些。为了节省国家制装开支,您精打细算,宁可多迈些艰难步履。我担心您太累了,劝您歇一会儿买贵一些无妨,您坚持不肯。当您选中的那匹衣料为您做一套西装所需的量只剩无几,连作零头料也不易派用场时,营业员动员我们买下,说合在一起裁可为我挤出一件背心的衣料来,就这样,为了物尽其用,您决定买下,可是那多余的一段零头的衣料款,您坚持要私人掏钱,不作为制装费用,您说公私一定要分清,决不能占公家一点便宜。这纯洁得像水晶般的心,不是今天我们十分值得提倡的吗!

吴贻芳作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遵规守矩,足见她的人格操守。

四月二十一晚,八十六岁的吴贻芳由六十八岁的黄续汉和另一名工作人员陪同,从北京机场登机,途径乌鲁木齐、卡拉奇,到达法国首都巴黎。在中国驻法使馆休息一天,借机参观了巴黎圣母院、凯旋门和艾菲尔铁塔,然后又乘机飞往美国的纽约。

四月二十五日,她们又转机飞往密歇根州大学所在地安阿伯城,受到母校代表和在美国金女大校友会代表的热烈欢迎。尤其是金女大的代表,看到相隔几十年不见的老校长,更是喜极而泣,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四月二十七日,密歇根大学一九七九年度“和平与智慧女神”奖颁奖仪式于下午二点半正式开始,会场气氛热烈而祥和。

首先,密歇根大学代理校长阿·史密斯致词,他热情洋溢地赞扬吴贻芳多年来为中国教育事业和世界和平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表示母校为有她这样杰出的毕业生而感到骄傲。当他把镌刻着吴贻芳名字的水晶盒与橄榄枝和夜莺标志物递给吴贻芳的时候,整个会场沸腾了。与会者一齐起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吴贻芳以流利的英语作答辞。她激动地说:“今天密歇根大学妇女校友会在这里隆重召开大会,授予我‘和平与智慧女神’奖,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荣誉,也是给予我的祖国,我国人民,特别是我们中国妇女的荣誉。”接着,她还向与会者介绍了新中国的建设成就和新中国妇女所做的贡献。

最后,吴贻芳也向密歇根大学回赠了有着象征意味的丝织仙鹤与苍松翠柏图案的丝织挂毯。

授奖结束后,吴贻芳在安阿伯稍作逗留,然后返回纽约,住在她的学生司徒珠家中。在短暂休息后,便南下北卡罗来纳州格林斯伯勒,看望原金女大化学系主任蔡路德教授。

格林斯伯勒是北卡罗来纳州从东北向西南发展的第一座城市,从十六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住在这个州的居民大部分是苏格兰和爱尔兰人。这里一直被称为“介于两座傲慢的大山中的一个卑谦的溪谷”,这两座大山是北面的弗吉尼亚州和西南的南卡罗来纳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北卡罗来纳州人口猛增至五百八十七万多人,一下子上升到美国“十大州”的地位。一九六八年,理查德·尼克松成为取胜的第一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一九七二年这个州再次投票支持尼克松当选总统。

吴贻芳南下的第一站,便是到格林斯伯勒一家疗养院看望年届八十五岁的蔡路德教授。从一九一七年起,她从马萨诸塞州北安普敦史密斯女子文理学院毕业,告别母亲和妹妹,远渡重洋来中国教书,那时她只有二十三岁,比正在金女大求学的吴贻芳还小一岁。她在金女大任教长达三十四年,是任教最长的外籍教师,她将她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金女大。后来,金女大与史密斯女子文理学院结为姐妹学校,每年得到经济上的支持和教学上的帮助,一直到全国解放。蔡路德教授终生未婚,很少回去与母亲相聚,她任化学系任系主任长达十年之久,抗战胜利后还担任总务主任一职。后由于政治原因,她不再担任系主任,回化学系当了一名普通教授,直到一九五一年金女大合校后,她才最后一个离开中国,回到美国。她对金女大一往情深,到年过九旬时还给她的中国学生寄圣诞贺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听说金陵女子学院成立,蔡路德先生已年近百岁,还为学院捐了款。

看到吴贻芳的到来,她心情十分激动,她与吴贻芳热烈地拥抱,感谢吴贻芳还想着她,不远万里来看她。她十分怀念中国,十分怀念金女大的学生,对新中国取得的成就也深为高兴。可惜年龄大了,腿脚又不便,不然她真想回中国看看金女大校园和中国发生的新变化。

告别蔡路德先生,吴贻芳继续南下,去佛罗里达州圣彼得斯堡探望老同学徐亦蓁女士。

佛罗里达州是美国南方的半岛之州。从西班牙人一五一三年初发现并开发这片土地,到正式推行殖民历史,这中间有三百五十多年受到英、法竞争对手的骚扰,直到一八二一年他们放弃这片土地,美国人在这里建州。“佛罗里达”这个名字,是一九一三年四月二日,一个叫庞斯·德·里昂的人给它取的。

这个锅柄形状的州,从北美大陆向南延伸,如同蔚蓝的大海上铺开的一张绿色的地毯,上面点缀着湖泊和沼泽,越往南走景色就越发奇丽。北部是起伏不平的山丘,松林、橡树和铁兰覆盖其上;中部是湖区,有绿草、棕榈和巨大的牧场,也是庞大柑橘业的心脏;再往南走是沼泽地和海洋,可以看到红树林造出的陆地,以及珊瑚构成的群岛,散在二百英里的海面上。

佛罗里达是美国后开发的州,人口增长迅猛,从一九四○年不到二百万人,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人口猛增至九百七十多万人。因此被人们称作流亡者之州和退休者之州。徐亦蓁在美国退休后,也随着潮流来到这个阳光灿烂、景色宜人的州居住。

圣彼得斯堡在佛罗里达州中部的西海岸,是太阳海岸北段的重镇,濒临墨西哥湾。沐浴在阳光里的圣彼得斯堡,与坦帕市一水之隔,居民多来自全国,却多半是白人中产阶级。住宅是掩映在棕榈树和热带花卉中一排排的白色小屋。

徐亦蓁的一生似乎并不太顺利。一九二四年与留美的骨科大夫牛蕙生结婚,十三年后牛大夫不幸病逝。为了维持生活,一九三九年她带着十二岁的儿子到香港圣斯蒂文学院任英文教师,香港沦陷后又回到美国教书。一九四三年她再入哥伦比亚师范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毕业后任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中国代表,曾一度回国任职。一九四九年又回到美国从事学生辅导工作。一九五五年应渥州西方女子大学之聘,任历系讲师、训导主任等职,直到六十五岁退休。一九六七年来到圣彼得斯堡老人公寓休养,七十年代后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吴贻芳见到她时,徐亦蓁身体已不能自理,坐在轮椅里活动要由护士照顾才行。据医生介绍,已八十五岁的徐亦蓁,记忆力非常差,神志经常模糊。吴贻芳望着老同学的现状,她爱莫能助,心里非常难过。吴贻芳用唱金女大校歌的方法,企图唤起老同学对过往美好生活的回忆,但却无济于事。两年后,徐亦蓁病逝,享年八十七岁,吴贻芳闻讯后伤心不已。

六月五日,吴贻芳一行返回纽约,准备第二天在纽约南部乡下参加金女大旅美校友会。金女大毕业生在美国约有一百六十多人。金女大旅美校是在徐亦蓁的组织策划下在纽约创办的,隔年一届,徐亦蓁曾任第一任会长。

这次吴贻芳来美领奖,恰逢金女大首届学生毕业六十周年,又遇双周年会活动,这个机会难逢,对吴贻芳也是机遇难得。吴贻芳是首届五名毕业生之一,其余两名亡故,两名重病在身,只有吴贻芳是健康的。且毕业生大多是她任校长时的学生,此次聚会不同寻常,因而远在澳大利亚、新加坡、马来西亚、加拿大和台湾地区的校友听说这个消息后,也纷纷报名赶到美国参加聚会。许多校友的亲属只闻吴贻芳其名,却未见吴贻芳其容,她们趁此也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孙男弟女前来参加,场面非常热闹,气氛十分动人。

年会在校友们包租的一家大饭店的会堂举行。当吴贻芳挽着学生时代的发结,身穿紫红色旗袍,胸前别着一朵紫罗兰花朵走进会场时,参加聚会的校友报以热烈的掌声,许多女弟子跑上前去,争相与她拥抱、亲吻,有的拉住她的衣角拼命地高喊“校长,校长!”,有的像母女久别重逢一样,激动地嚎啕大哭起来。大家看到老校长八十六岁高龄,仍精神矍铄,腰板硬朗,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吴贻芳看到眼前这些相隔数十年的学生,已是青丝染霜,脸生皱褶,但好像依旧能看到她们当年青春年少时的影子,吴贻芳一个个呼唤着她们的名字,这让大家惊呆了。她们互相相交谈着:老校长的记性真好!

这时,一个学生忽然站起来对吴贻芳说:“老校长,今天我们欢聚在一起,来庆祝金女大首届学生毕业六十周年,我们这些身居海外的人,多想再聆听一次您的教导,在您身边重温做学生的美好时光啊!”

她爽朗地笑了一下说:“好啊,那就说说这六十年最为震撼心灵的四件事吧。第一件是“五四”运动爆发后,毕业在即,作为学生会会长,我带领全校同学走上街头,投入这场伟大的政治运动,关在围墙里读死书是没用的,人不可能脱离社会不问政治;第二件事是在密歇根大学读书时,澳大利亚总理来校演讲,说中国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近代国家,亚洲国家应当移民到中国去,我听了十分气愤,连夜写文章批驳了他;第三件事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日,这是刻骨铭心的一天,也是最为痛苦的一天。金女大被迫迁往成都,我们只好躲到英国轮船上避难,亲眼看到同胞们被炸得惨不忍睹的场面,如果国家强大,人民哪会遭到这样的**?第四件事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记忆。我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参加了开国大典,听到毛泽东主席庄严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这次访美,处处受到外国朋友热情欢迎,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的祖国强大了,海外游子因而也受到了尊重。因此,我们要饮水思源,以实际行动来报答我们的祖国。”

吴贻芳的一席话,立刻在金女大校友中引起了震撼,在美国以外的海外游子中也引起了巨大反响。密歇根大学的校刊评论道:“吴校长一如三十年前,仍以她那慢条斯理的讲话和温雅清馨的声调,告诉我们她内心的激动和快慰。吴校长的思想敏锐不减当年,言词是温和中包含着无比刚强的教诲。”

吴贻芳此次赴美,先后共走了八个城市。六月二十五日,访问圆满结束,顺利返回北京。邓颖超、康克清等中央领导同志还亲切会见了她,对她的访美成功表示祝贺,对她为祖国争得的荣誉给予了高度评价。

这次访问,吴贻芳等三人在美国六十五天,相关部门按规定给了她们两万五千元美金的差旅费,但她们紧缩开支,能不花的钱尽量不花,此行仅用了三千七百元,余下的二万一千元美金,全部交回国家;一个学生强送她的一台收录机,回国后她转给了省民进机关使用。

在北京,吴贻芳还参加了五届人大二次会议,民进中央、全国妇联、教育部等还为她举办了欢迎会和座谈会。她还向有关部门建议,公派学生一定要把好政治关和业务关,外语一定要合格才行。对留学归来的公派生和自费生要一视同仁,发挥他们的专业特长,为祖国建设做出他们各自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