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随着《人民日报》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章的发表,北大聂元梓的“大字报”和“红卫兵运动”的**,迅速蔓延至全国各地,一场浩劫开始了。
在“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江苏省委、省政府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考虑到吴贻芳的年龄和民主人士的身份,省委、省政府领导顶着压力,对吴贻芳给予力所能及的保护。但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就连这些省里的领导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对民主人士也失去了保护能力。
六月十六日,《人民日报》登载了南京大学揪出了“黑帮”匡亚明的消息,造反派的矛头很快指向了吴贻芳、刘国钧两位副省长,大字报、大标语贴在了省政府的墙上。吴贻芳的名字还被红颜色打上了叉。
然而,吴贻芳不理会这些,每天仍然到办公室上班,批阅文件,处理公务。和许多人一样,对于社会上发生的一些反常事件,她也怀有一种困惑和焦虑,甚至不可理喻。她常常心里嘀咕:“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这么乱如何是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全党这几年坚决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刚刚显出成效,三年困难时期也已经过去,一个明媚的春天正在到来,中国的建设和发展就在眼前,国家怎么又出现了“文革”,在她的心里实在难以接受。
没过多久,吴贻芳配备的专车被封存起来,不让坐了,跟随她多年的司机也被调走。当时,她给自己制定一条规定,不管如何,一定要去机关办公,尽管那里已无公可办。
此时,吴贻芳已七十三岁高龄,行动起来有些困难,跟随她多年的保姆晋桂芳想了许多办法,给她雇了一辆三轮车,早晚接送她到机关上班。时间一久,吴贻芳这笔开支便发生了困难。因为吴贻芳虽然拿着一级教授的工资,但除了她与保姆二人的生活费用外,她还要拿出一部分去资助亲友;特别是原金女大的校友,只要来信求助,她便慷慨解囊。有一段时期,她竟然同时帮助五个人。另一位在苏州的金女大校友生活困难,她听说后便让保姆每月寄去三十元钱,连续达半年之久。她的经济怎么能不发生困难呢?
一天上午,吴贻芳又从家里乘三轮车到省政府上班,一直到鼓楼广场时,一群穿绿军装的红卫兵拦住了去路。三轮车工人问什么事,一个红卫兵指着车上的吴贻芳说:现在到什么时候了,还摆资产阶级派头?吴贻芳知道没什么道理可讲,便下了车。
另一个红卫兵指着三轮车工人说:你坐上去,让她来拉你。三轮车工人看了看吴贻芳,又转过身对红卫兵说:我看就算了吧,我不再拉她,我们各走各的就是了。
红卫兵看吴贻芳这把年纪,便说让她自己去坐公共汽车,从此再不能坐三轮车上班了。
不久,机关造反派通知吴贻芳停止工作,去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她一到学习班,发现气氛不对头,有些人对待老干部态度十分粗暴。从此吴贻芳开始缄口不言,她早出晚归,学习班安排什么就做什么,然后静下心来去阅读毛主席著作。
过了一段时间,造反派又送她到农场劳动。安排的活计她都干不动,但她还是默默地坚持去做,尽最大的力量去完成,从不向造反派乞求照顾。
还有一天,保姆晋桂芳出去买菜,碰到省政府办公室一个熟人,告诉她省里某领导又被红卫兵揪斗打伤了。原因是红卫兵从他家里抄出了“黑材料”,你转告吴省长,赶快把那些书信、日记、书稿之类的东西清理一下,免得留着以后惹出不必要的祸端。
回到家中,晋桂芳将此事告诉了吴贻芳。
吴贻芳说:“这个问题我也意识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于是,二人在家里认真清理起来。吴贻芳的工作多是“述而不作”,但她有写日记的习惯,记录着她多年的工作、生活和思想情况,还有那些圣经、外文等宗教书籍,这些都在清理之类。
她们把这些东西清理出来,在屋里成了一个小山丘,要消毁它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人关了门窗,在炉灶里烧了起来。然而烧了半天也未烧了几本。于是晋桂芳来到小储藏室,把那些材料放到一个小铁桶里,一页页撕了去烧,这样烧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烧完。后来二人商量,把未烧完的干脆不烧了,送给那个经常上门收废品的老头。
等了好几天才等到那个收废品的老头,晋桂芳把他叫上来,说有一张木板床送给他,顺便请他把那些书籍帮忙拉走。老头虽没说什么,很不情愿地把床板和那些书一起拉走了。
但是,让吴贻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临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晋桂芳打开大门,一下子涌进一大批红卫兵。他们告之是南师院附中的红卫兵,今天来破“四旧”。
一个叫武海星的领头人说要见主人,把屋里封、资、修的东西全部清除掉。晋桂芳说主人正在洗澡,武海星凶神恶煞地说赶快出来,我们马上就动手了。
此时吴贻芳已穿好了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她面对红卫兵的问话,自我揶揄说,我是大字报上写的吸血鬼,蒋介石的御用工具。
那个叫武海星的仿佛得胜一般,没有再与吴贻芳纠缠,命令红卫兵赶快查抄。
这些红卫兵立刻翻箱倒柜去找,从一个房间翻到另一个房间,不一会儿,房间被翻得一片狼藉,一些陶瓷器具也被砸坏了。武海星又指挥人把箱子、写字台和搜出的物品搬到楼下,由于晋桂芳不配合,被红卫兵罚她和吴贻芳站在一起,不准乱说乱动。这些人把东西装了一车,连收条也未打,一溜烟呼啸而去。
红卫兵走后,吴贻芳暗自庆幸前几天把“黑材料”处理了,不然非出事不可。她们到房间收拾查点,打扫卫生,已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了。可惜的是,在吴贻芳有大事时才佩戴的用金子制成的螃蟹饰物,这次抄家也被抄走了。唯一幸免的是吴贻芳二姨妈生前留给她那颗红宝石戒指,吴贻芳之前交给晋桂芳保留,才得以保存下来。
过了几天,又来了一批红卫兵抄家,因没有抄到什么东西,便气急败坏地破坏起公家配给的家具来。
吴贻芳严肃地说:“如果这些东西是我的个人财产,也就罢了,因为它是国家的东西,才不能任意糟踏。你们这么大了,爱护公共财务还不知道吗?”
吴贻芳的一番话,竟然使他们住手了,然后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外面的形势还在一天天恶化,省政府的许多部门瘫痪了,工作人员的工资开始不能正常发放,吴贻芳的生活开始感到窘迫起来。为了节约开支,晋桂芳到楼下开了块地种起菜来,以弥补生活不足。
九月下旬的一天,忽然门外又来了一批人。他们进门便说,你一个人怎么住这么多房子,我们要设立办公室,这房子我们征用啦!你们到下面厨房去住吧。
吴贻芳什么也没说,在晋桂芳的帮助下,把东西收拾好,便搬到楼下放杂物的小屋去住。此外,那帮人还强行让吴贻芳每月出六十元的办公费。
大约过了三个多月,那个造反派头头带人又对吴贻芳说,我们不在这儿了,换了个地方去办公,但每个月六十元的费用你还得出。就这样,造反派在傅厚岗十五号结束了他们设立的司令部。
吴贻芳和晋桂芳又把居室搬回到楼上。她看了看月份牌,时间已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