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八月,吴贻芳从黄浦江码头登上了去美国的轮船。
送行的有二姨、二姨夫、小妹吴贻荃和表妹陈慧。
临行之际,二姨夫陈叔通一家设晏送行。此番出国,祖母和二姨妈最为伤感,吴贻芳眼里含满了泪花,小妹贻荃和表妹陈慧则无忧无虑,打趣说:“你去吧,我俩金女大毕业后,也去密歇根大学留学。”
没想到,一句戏言后来竟成为事实。
吴贻芳一直拉着祖母的手不放。祖母已到风独残年,这次要在国外度过四年时光,不知是否还能相见,这也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事。
二姨夫陈叔通早已猜到吴贻芳的心思,劝勉并鼓励说:“贤侄放心去吧,你祖母和贻荃的事包在我身上。我有两句赠言,一是不要忘记你是炎黄子孙,二是学成之日,当回来报效国家。”
吴贻芳知道二姨夫的苦心,连连点头答应。
船行海上,吴贻芳还沉浸在亲人送别的感伤里。她突然想起前不久二姨夫写给她和表弟表妹的诗《示子侄》:
教子身作则,因材视其宜。
各令执一艺,衣食系于斯。
岂唯衣食系,报国此始基。
二姨夫是深谙世道的人,生存之外,当以报国为人之基。
船过夏威夷,吴贻芳下船给姨夫姨妈写信报了平安,同时给妹妹和表妹寄了几张邮票作纪念。
船到旧金山,脚下便是美利坚的新土了。她没有驻足参观,因开学日期迫在眉睫,便直接乘车前往底特律的密歇根大学报到。
到密大的第一件事是迎新活动。
学校礼堂灯火通明,里面坐满了新生,青青黄黄的头发在吴贻芳新奇的目光里闪动。学生会致辞后,下面便是密大合唱队演出校歌。校歌的名字叫《黄与蓝》,歌词是拉丁文学家查尔斯·米尔斯·盖雷所作,曲是由爱尔兰作曲家迈克·威廉·巴尔富谱成。歌声唱沸了一颗颗激昂的心,血液在脉管里急速奔流,这浩瀚的精神力量,将会激励他们一生。
接下来,是介绍学校的历史沿革。
密歇根大学创办于一八一七年,由密歇根州州长和法官共同创建而成。牧师约翰·蒙特斯是学校创办人之一,也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校区位于密歇根州瓦许腾诺郡的安娜堡(或称安阿伯),距底特律市半个小时车程。安娜堡捐出四十英亩土地,希望这块土地成为新州府所在地,但是当兰辛(市)被选定为州府所在地时,州长史蒂文斯·T·梅森把它赠给了密歇根大学,时在一八三七年。
一八四一年,在两名教授的带领下,六名新生和一名二年级的学生开始上课。直到一八四五年,首批十一名学生才从这里毕业。又过了二十五年,当入学学生达到一千二百零五名时,密大才开始招收女性学生。
密歇根大学是美国的“学术重镇”,拥有全美最高的研究预算,院系设置是法学、医学、工学、商学和文理学院。它是美国大学协会(1900)创始成员之一。
在“良师益友”活动时,老师介绍了学制设置。
密大的本科为四年,研究生和博士生各为两年,个别专业会更长。与其他学校不同的是,这里一学年分为三个学期:即秋季从九月到十二月;冬季从一月到来年四月;春夏学期是五到八月,其中春季五月到六月,夏季七到八月。
吴贻芳就读于文理学院。文科课程包括:文学、历史、哲学等,在全美居领先地位;理科课程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地质、统计学等自然科学,在全美排前十名。文理学院的很多专业在全美都是顶尖的。
听完老师介绍,吴贻芳第一感觉是与国内大学不同,不仅时间长,课业任务也重。她还感到,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一定要克服各种困难,把握住在这里的每一天,度过这来之不易的四年时光。
吴贻芳奖学金每月八十元,是享受全额奖学金,但生活费也高,基本上全用于吃饭了。有时二姨和二姨夫还给寄些钱来,生活还算宽裕。然而她克勤克俭,学习之余勤工俭学,当同学遇到困难时,她还解囊相助。
吴贻芳很快进入学习的快车道。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年冬天,祖母去世了。吴贻芳从小由祖母带大,特别是父母、哥姐相继去世后,祖母成了她心灵的依靠,也是她最贴心的人。如今相隔万里,她无法回去送葬,便回信感谢二姨和二姨父多年给予她们祖孙的帮助。那个星期天,她独自跑到附近的墓区,悲恸欲绝地祈祷祖母安息。
因为吴贻芳是教会学校走出来的学生,她很快就熟悉并适应了密大的一切,加之她出类拔萃的人格魅力,在众多师生中有了广泛的影响力。因此,一九二四年她被推举为北美中国基督教学生会会长。一九二五年,留美中国学生会换届改选,吴贻芳又被选举为副会长,并担任了密大中国学生会会长和科学会会员。
在这期间,有两件事深深触动了她,令她终生难忘。
第一件事是“五 惨案”。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了工人顾正红。上海学生为声援工人,发表演说,散发传单,号召收回租界,在这次事件中,英国巡捕逮捕一百多名学生。下午,万余群众聚集英租界的南京路老闸捕房门口,要求释放被捕学生,在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时,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场打死我同胞十三人,重伤数十人,又逮捕一百五十多人,造成震惊中外的“五 惨案”。
消息传来,吴贻芳作为中国留美学生会“领导人”,对英国和日本杀我同胞的残暴行径,感到无比痛恨和愤慨。她立即组织同学抗议、募捐和写文章,揭露、批判帝国主义的无理行为和反动本质,支援国内斗争。他们的行动得到了其他师生的同情。
第二件事是抗议澳大利亚总理对我国家主权的诬蔑。
一九二六年的一天,澳大利亚总理应邀来密歇根大学作演讲,听讲的有四千人之多。在谈到中国的时候,他说中国能算一个独立的国家吗?这么落后无能,其他国家可移民到那里,去开发和改造它。他的这番狂妄言论,立刻在会场内引起一片**,尤其是中国留学生更为气愤。吴贻芳怒不可遏,站起来说:“你这是对中国的污蔑,我向你提出严正抗议!”这个总理被吴贻芳的反对惊呆了,有些不知所措。吴贻芳回到宿舍,当晚便写出一篇批驳文章,刊登在第三天的《密歇根大学日报》上,文章得到中国留学生和其他国家同学的赞许。她知道,祖国强大不起来,这种事情日后还会发生。
这一年六月,妹妹吴贻荃、鲁桂珍、邓裕志等第八届(22级)文、理科学生共二十人,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吴贻芳便与密歇根大学联系,经校方同意,九月,吴贻荃和表妹陈慧来校进行为期两年的研修。为了节省开支,姊姐三人住一个宿舍里,自己买菜,轮流做饭,生活上相互照应。
吴贻芳也担起大姐的责任,在细心照顾这两个妹妹的同时,对她们的要求也颇为严格,总是劝她俩要珍惜学习机会,将来学成为自己的国家服务。
一次,她在发现贻荃的实验报告中有两处差错时,便不客气地进行了批评。贻荃一时接受不了,顶了姐姐两句。吴贻芳生气地说:“你有了缺点还不想改正,学习能有进步吗?你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吗!”
后一句话道出了她性格方面的坚毅,多少年来她就是这样,背负着这样的使命,激励自己前行。
贻荃哭了,当天的晚饭没吃。夜深了吴贻芳还不见她回宿舍,十分担忧,和表妹陈慧四处去找,教室、图书馆、实验室找遍了,竟不见踪影。最后在学校的草坪上找到了她,只见贻荃拿着父母生前那张全家合影,眼睛都哭肿了。
见此情景,吴贻芳再也忍不住了,姐妹二人抱头痛哭。从此,吴贻芳更加关照妹妹贻荃,不再简单使用批评的办法,而妹妹学习也更加认真了。
一九二七年,吴贻芳突然接到金女大董事会徐亦蓁的来信,提议她回校担任校长一职,她在校时的导师黎富思也表示支持。这封信是徐亦蓁代表董事会发出的,因怕影响吴贻芳博士生文凭,故写信商量并征求她的意见。
这件事让吴贻芳始料不及,吴贻芳回信说,假使母校急需回国维持,她与母校有存亡的关系,虽论文未毕,可先行回来,相助一切,唯校长一席,万不敢受,因为她的目的,本是从事于研究科学。
徐亦蓁是她十四年的知交,她知道只要吴贻芳答应,定然会实行“言笃信,行笃敬”的格言。联系的结果是,吴贻芳可暂不必急于回国,等完成博士论文,通过答辨,拿到文凭再回校执事。
还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从中可看到她在密歇根大学读书的能力和程度。有一次将近考试,因朋友病得厉害,她旅行七天,去探望病情,回校的时候正赶上考试,这种情况下她居然得到特等的成绩。
她的老师很稀奇地对她说:“下次考试的时候,你再去旅行一次罢,回来准可以考一个最优等。”吴贻芳笑答:“感谢老师恩德。涸泽之中,哪有游鱼之乐啊!”
为了完成博士毕业论文,吴贻芳结合自己的专业,确实动了一番心思。她知道,写文章“选题”有事半功倍的作用,做学问又何尝不是呢。对于毕业论文的选题,她列了不下二十个,最后,她的目光竟落到让人最为讨厌的“黑蝇”身上。到过北美的人都知道,由于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原因,那里生长一种昆虫,它极像中国的牛蝇,以吸食血液为本能。在劳作时节,耕牛怕极了这种昆虫,它们隔着厚厚的皮毛也能把血液吸走,被咬之后奇痒无比,还能造成溃烂,让牛的主人也很无奈。北美这种黑蝇,不是叮咬动物,而是叮食人类,令人痛疼难忍,与中国的牛蝇个头大小相当,咬人亦很严重。
吴贻芳郊游时也吃过黑蝇的苦头。她选择黑蝇这个题目,既有奇特性,又有普遍性。为了破译黑蝇的秘密,她决心开始田野考察。
密歇根州三面环水,像人轻拢的左手,直伸到一汪蔚蓝湖水之中,有大湖区“拱顶石”之说。密歇根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整个上半岛和下半岛,北部是一片起伏的丘陵,还有一些山岭;第二部分是西起密歇根湖畔,东至萨吉诺湾,一条直线将下半岛分为两个部分,兰辛、弗林特等城市百分九十的人住在这条线以南;第三部分是底特律地区本身。黑蝇的活动区不在城市,而在北部山区。到那里考察有许多路要走,作为一个女生靠行走着实有些困难,何况吴贻芳是放足的小脚。
那时福特汽车公司经过反复试验,推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T型汽车,并安装了一条生产流水线,每台车从九百五十美元降到三百五十美元。吴贻芳想买车代步去考察,但即使降了价仍是一个天文数字。望车兴叹之余,她把仅有的一点积蓄,买了一台福特公司早年生产的如今已经破旧的“老爷车”,有车代步就方便多了,她有时还拉上两个妹妹到野外去玩。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下来,她终于揭示了黑蝇从生长到死亡的全部奥秘。为了画出它生活历程上从卵到虫,又从虫到蝇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参悟其生命本质,她陷入物我两忘的境界里,变苦恼为欢乐,在整整一个干燥的春天里,最终消弥了与这个小生命的抵牾,架起了心灵的沟通之桥,在一个个细节的破译中,她无处不显机锋。
很快,吴氏如是说——《黑蝇生活史》脱稿了。
初夏来临的时候,她顺利地完成了博士生答辩,交上了这篇揭密一个小生命面纱的论文。不久论文刊登在密歇根大学的学术杂志上,让许多人读后目光为之一亮。
六月,毕业典礼如期举行。吴贻芳身着博士服,头戴博士帽,她向校长躹躬致礼,接过颁给她的博士学位证书。她激动地把证举过头顶,向台下她的导师轻轻晃动。
台下的人群里,她看到她的导师玛丽教授正在擦拭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