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贻芳是从阅读《榴实山庄文集》来认识曾祖父和故乡的。当然,还有祖母的零星回忆。
吴贻芳的曾祖父吴存义,字和甫,号荔裳。生于清嘉庆七年(1802),故于同治七年(1868),江苏泰兴人,祖籍安徽休宁。道光十八年进士,选翰林院进修,授庶吉士和编修,历官道光、咸丰、同治三朝,先后任侍讲、顺天府丞、吏部左侍郎、几度任云南、浙江学政。他一生学有经术,善诗文音韵,清正廉俭,颇有政声。而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清帝国内忧外患,走向衰败的时期,可以说他是林则徐、曾国藩、张之洞、李鸿章同时代人,由于他一生从事教育,不曾涉足军事,因而被他们遮蔽得暗淡无光。虽如此,他在人生道路上,也创造了自己的辉煌。虽然曲折迂回,颠沛流离,但京城之外,两次督学云南,一次督学浙江,基本也算是风光地走完了他的一生。最有意义的是,除执掌学政以外,他还热衷诗文和著述,这也让他成为了江河行地的一道士林风景。
这诸多经历和诗文,也成为吴贻芳认识曾祖父的桥梁和媒介。
吴家始迁江苏靖江,始于吴存义的曾祖父吴文运和祖父吴世昌,而吴存义的父亲吴士珪当年也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有材料说他家先世是休宁望族,也有说是书香之家,迁居江苏的原因是避白莲教起义。
白莲教是波斯摩尼教和中国道、佛教的混合体,杂拜各种鬼神,起于唐宋,元明多次起义,到清初又发展成为反清秘密组织。顺治三年(1646),清政府曾下令取缔白莲教。乾隆四十年(1775)、五十八年(1793),两次把一教之首发配新疆。嘉庆登基的当年(1796)正月,湖北的聂杰人、四川的孙士凤、陕西的张士龙等白莲教人发动了大起义。尤其是齐王氏等人领导的“南(阳)、襄(阳)隘道”的白莲教声势更为浩大,攻城略地,杀富济贫,迅速占领鄂、川、陕部分地区,并有向东漫延的趋势,清廷在九江设防,严防起义军东进。
便是在这个时候,吴文运带领子(吴世昌)、孙(吴士珪)由安徽休宁沿富春江江北来,最先落籍江苏靖江。道光十二年(1832),吴存义在《闻络馆忆靖江故居》诗题中透露,靖江是吴家第一个落脚点。诗中写道:
青桐影落月昏黄,簾外娟娟露气凉。
二十五年灯不梦,豆花园角络纱孃。
诗题“忆靖江故居”便是有力的证明。靖江,地处长江出海口北岸,土地原为长江沙洲,三国时为牧马之地,晋属扬州,隋唐属海陵县,宋元属泰兴县,明成化间置靖江县,固其江海多警,故名靖江。从吴存义年龄可以推断出,他的童年是在此度过的,后又随父辈迁往泰兴城里居住。可以想见,清代中期的靖江,生活条件远落后于泰兴。
道光十二年(1832),吴存义金陵乡试中壬辰科副榜贡生后,被推荐到京城太学学习,因此他一路乘舟东下,回祖藉安徽休宁“展墓”。在途经靖江时,去看看生活过的“故居”,也是情理中事。这次回来,他在“豆花园角”见到当年邻居“络纱娘”。据此可知,这位“络纱娘”应该是其父吴士珪的同辈。
这次乡试吴存义虽考中副贡,但名次不佳。他在《金鏁(锁)》诗中自嘲:“如何十八胡茄拍,不及霓裳一尾声”。不管如何,他还是幸运的。在这之前二十多年中,他毕竟“入泮”进了官学,具备了科举考试的资格。他走的是父辈迁徙的老路,过长江后一路乘船南下,到杭州后再溯富春江上行,经富阳的界口(俗称阴阳界)、桐庐的七里泷、建德的梅城、淳安的街口,到休宁的屯浂镇(今黄山市),离休宁就不远了。他且歌且行,一路写下不少诗篇。在《山行》一诗中他吟道,“故乡多好山,千里觌真面”。那个年代没有汽车等现代化交通工具,他只能靠水上交通,从秋天走到冬天,抵达休宁老家时已是岁末了。面对祖上老屋,兴奋之余却是另一番苍凉之叹,《抵新安(万安)旧居》一诗便流露出了他那时的心境:
桧柏留先泽,冰霜念此生。
已甘买山隐,难觅薄田耕。
冷驿丹枫影,危楼白雁声。
诛茆依老屋,练水映门清。
新安,是西晋太康元年(280)改新都郡为新安郡的,辖境在今浙江淳安以西、安徽新安江上游,及江西婺源一带的若干县份,都址设在休宁城东的万安。隋唐固之,北宋宣和三年(1121)改为徽州,先后存在八百多年,有《新安志》存世。著名的新安画诞生于明末清初,一直延续至今,查士标、黄宾虹都是这一派的一代宗师和领军人物。
吴存义称故乡新安,皆因它的名声远大于休宁。所以一般文人为张显自我,作适度夸张,但又不失为错。
回乡不几天,除夕就到了。家家户户准备过年的繁忙景象,让他颇有感触,遂写了《除夕有感》,以记其事。春节期间,他看望了吴氏族人,又与画家孙竹桥相晤。在看了孙竹桥的新作《吟秋图》后,他再次给在金陵时结识的这位好友画作挥毫赋诗相赠。
在家乡过完春节,他告别亲友和老屋,很快便离乡返程,因为到都门太学读书的事还等待着他。
道光十三年(1833)春天,吴存义从泰兴出发,匆匆赶往位于北京安定门内国子监的这所帝国最高学府。
在太学学习期间,吴存义遇到不少新朋旧友,如李小莲、何莲仿、刘悌堂,还有一位叫徐树人的太守。
道光十五年(1835)秋天,在不知不觉中,吴存义两年的学习生活结束了。他打点行装告别同学,顺着来时的官道,过芦沟桥、良乡、定州、新乐,一路以诗纪行。到直隶荻鹿县时,他到龙泉寺借宿。龙泉寺在龙河北岸,建于金正隆二年(1157),鼎盛时僧人逾百人,寺田二十公倾,四方乡客络绎不绝。
在龙泉寺暂作休息后,他披装上路。顺着驿道折转东行,经赵州、宁晋、南宫、清河到山东临清,乘舟从运河南下直抵泰兴。一路下来,他又写了不少诗篇,以记行踪。
在太学两年学习中,他的视野大开,学业精进。道光十七年(1837),他在丁酉科乡试中考取了举人,第二年戊戍进京参加了会试、复试,并高中他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历:进士。之后经礼部选送翰林院再修学业,终于成为帝国官员的种子后备选手。
这一年,他三十六岁,头上添了几根银发 。同年,他的夫人李氏生下了儿子宝慈,撒手人寰。后来,他又续娶了继室汪氏夫人,第二年生下了次子宝清。中年得子,给他平添了许多快慰和幸福。
履职之外,为友人刊刻书稿作序,与友人诗词酬对,信件往来,也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笔墨友情。
云南任满,他告别同僚和友朋,携家人回到北京。
道光二十七年(1847),吴存义四十四岁,其妻汪氏于北京生下三子宝俭,也就是吴贻芳的祖父。
道光二十八年(1848),吴存义刚得三子宝俭,家书来报母亲病逝。他收拾行装,速回泰兴奔丧。刚安葬完母亲,长江北岸的洪水滔天,滚滚而来,泰兴一片汪洋。
吴家住在鼓楼北街东侧一座三进院落,大门坐东朝西,后门通向仙家汪小巷。就是这个仙家汪和义渡局路,灾民沿河搭棚,令吴存义心痛不安。他拿出钱来挨户慰问,但是个人力量有限,他便动员县衙一起到城中富绅之家募捐。
他后来的学生、晚清著名诗人谭献,在“吴公行状”中记下了当年惊人一幕:
(道光)二十八年江北大水,泰兴饥,公倡士大夫义赈,募富人资,至长跪曰:吾为数十万人屈也。泰兴知县张兴澍公同年生,相善也,一以荒政听公,方水盛时,饥民栖树杪数日无炊烟,公亲擢小舟散饼饵,必徧水退,又为芦以蔽露处者。是岁饥而不害服除。
吴存义这一举动,让泰兴全城百姓深为感动,并传为佳话。此事过去多年,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忆犹新。这便是普爱的价值所在和人性高妙的恒动力,让岁月留痕。
咸丰二年(1852),吴存义孝服既除,从泰兴回到京师,入南书房充日讲起居注官。第二年,夫人又为他生下四子宝让。
咸丰四年(1854),他擢侍讲京察一等。
咸丰五年(1855),他充任云南乡试正考官,同考官张奉山。他们这次侍典试云南,没有走中原官道,到石家庄(当时是获鹿的一个小村)折而向西,走的另一条官道。途中所经有井径、灵石、蒲州府、西安府、兴平、凤翔府、广元到成都府,后南下简州(今简阳)、赤水,到普安再上官道,折而向西,直抵云南昆明。
五十三岁的吴存义一路上仍诗兴不减,在他过龙泉寺、杨贵妃墓、留候祠、泸西试院等处,都留下纪事诗篇。乙卯云南乡试结束后,恰逢云南学政任满,他奉礼部之命,再次出任云南学政。
在云南,他将汪夫人及三子接来随任。其时宝清已十岁、宝俭八岁、小儿子宝让也六岁了,皆安排他们到儒学就读。
在云南三年,形势总体安定,但北方英法联军借太平天国在江苏之乱,挑起事端,清帝国内外交困。任期满后,他请假获准回泰兴探亲,自上次回家为母亲奔丧,已整整十年,与亲人和儿女重聚,让他格外感慨,不禁老泪纵横。他在《抵家》一诗中写道:
岭海辞炎徼,莺花及远归。
剪灯谈宦辙,对镜念亲闱。
久客乡音涩,长贫素愿违。
转慙儿女问,驰驿几骖騑。
新拓藏书屋,轩窗亦自清。
花多藤上格,粉净竹添萌。
鱼鸟窥吟态,簮裾集友生。
那堪行役惯,一月又春明。
谈宦辙、儿女问、念亲闱、藏书屋、集友生、行役惯,真是感慨良多,一言难尽。然而,“长贫素愿”,却又“那堪行役”,一个月后,他又要离开儿女和故乡了。悲哉,怆哉!
他在《洋湖》一诗中写道:
十年屯浦印归期,买棹重来鬓已丝。
身到家山仍是客,岭猿溪鸟亦惊疑。
因离家太久,十年住在昆明湖边。今日归来,双鬓已丝丝白发,却有“身到家山仍是客”之感,连禽鸟看到他也有些惊疑了。这便是久宦在外的人,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特殊感受。
吴贻芳生于武昌,后移居杭州等地,一生未回过泰兴,少有根的感觉,读曾祖父的诗,她愕然也生出淡淡的乡愁。
咸丰十年(1860),吴存义署顺天府丞,这一年,正赶上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全城戒严,恭亲王奕 等人见势危急,想抽身出逃,因北行之路已被联军切断,只得与大学士桂良、军机大臣文祥及清廷官员瑞常、崇伦、宝鋆等惊走西直门外万寿寺。内务府大臣文丰投池而死,奕 等人不敢露面。《吴公行状》记述:
公方卧病,谓所亲曰,慎持之妄动,自贻悔也。事定既出,复入者遇公有惭色。论守御功,公独署牍曰,府丞吴某抱病,凡干 诘奸皆不与,今病未癒,不敢冒滥。奏上廷臣,嗟异升太仆(寺卿),改通政司政通使,遂擢工部侍郎署礼部侍郎。曰慨文庙从祀。位次多舛,奏请更定,绘图颁行从祀。诸儒增设,既繁于唐人,代用其书,垂之国胄,之义渐失。疏奏各直省,臣工不得滥请。上俞之署邢部侍郎,曰核议秋审册籍。秉烛句稽,恻然于人命之重。
吴存义对无功受禄,深为不符实际,不敢冒然接受,且这些头衔一时数变。短短两年的时间,清廷六部,除兵部外几乎让他转了一圈。直到同治三年(1864)二月,左宗棠湘军攻陷杭州,肃清数月,吴存义才喘喙茧足,丐笔研赴,逡巡来归,其惨相形同乞丐,哪有学台大人风采?
吴存义到杭州后,士气渐渐恢复。紧接着就是一周岁考,生员学习情绪被调动起来。他进一步从经史、小学等入手,皆以读书为归。同治六年(1867)是乡试之年,正考官张光禄,副考官张之洞主试浙江。吴存义重点从辛酉科(咸丰十一年)、甲子(同治三年)、丁卯(同治六年)三个年度的士子抓起,来培养选拔优贡生。
这年七月开试,九月十五日公布考试结果,所取多朴学之士,知名者五十余人。其中袁昶、许景澄、陶模、孙诒让、谭廷献(后为吴贻芳之父吴守训的老师)等尤为著名,其后学术、政治、忠义、文章各有成就,为前后数科所不及。
这年年末,他任满三年,时年六十五岁,又因中风等病乞休。回到泰兴,他告诉儿子说,欧阳文忠既迁颕上泷冈先墓,旷远足为盛德之累。我已因病谢归,应赴故乡休宁经营宗祠,买田百亩,祭祀之外,分瞻宗姓。然而,工程未竟而卒,余之由次子宝清完成。
吴存义病逝后,由他的后人将其葬于泰兴城东门外姚家庄之原墓地。
吴贻芳读到曾祖父死时,泪水情不自禁地模糊了双眼。吴氏家族从曾祖父开始,终于改变了困苦颠簸的人生。读书入仕途是那个时代最好的选择,书中“黄金屋”提升了他的境界,扭转了他与子孙们的命运。但是,他脱离不了时代,脱离不了那个破败王朝的“笼子”,只能遵循中国仕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念。
吴贻芳拭去脸上的泪水,曾祖父那卷帙浩繁的书香,再一次向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