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父寓舍为她筑梦(1 / 1)

吴贻芳是在祖父这座“洞天福地”的寓舍里出生的。

彼时祖父吴宝俭因着履职,从清帝国京城举家迁来湖北武昌。那一年,祖父二十一岁,父亲只有三岁。正是在这个时候,祖父在黄鹄山附近的街垒中,倾其所有买下了这所僻静的院落。虽然不是高档会所,因其便于读书写作,又因为离他供职的湖北布政使司不远,这座独门大院一时也是占尽风光。

院落温馨雅静,给吴贻芳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寓舍正房五间,厢房三间。一进院子,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装饰精致的花格窗棂,因着明亮的采光,成为她一生最温暖、最烂漫的记忆。

院子的大门,开在东南临街的一角,那一对又大又圆的门环所敲击出的响声,最先传递的是宾客盈门或祖父办完公回家的消息。院内靠墙处有几株高大的樟树,绿荫匝地,风来萧萧,鸟雀常来登枝。近窗处有一丛夹竹桃,粉白相间,风一吹暗香浮动。

房内格局是晚清江南流行的一种苏州款式的风格,房间与房间之间由木制活动板墙隔开,上面镌刻着传统的花饰图案。家中遇有年节或雅集等事,隔墙可临时拆卸,扩大使用空间。那板墙是宋代流行的格子门,传到清代,由“四株扇”发展成“六株扇”,成为一种时尚。板墙皆为青棕桐油紫色,更显室内肃穆庄重,古意盎然。

室内花砖铺地,八仙桌摆在堂屋中央,桌面下有一圈雕花裙边,两张太师椅分列两边。桌上铜盘里盛有一套景德镇烧造的青瓷茶具。桌子后面靠墙处的长条几上,摆放着一对青花瓷帽筒,里面插着时鲜的草茎和花束。墙上挂着中堂、对联,皆是祖父从京城带来的名人士大夫字画。

黄鹄山(蛇山旧称)和那座刚刚被大火烧毁的天下第一楼,就坐落在祖父寓舍的南面。听祖母说,闲暇时祖父常带一家人到山上或司湖(今不存)边踱步玩耍,抑或出汉阳门到长江边上去看流水和过不尽的帆船。祖父对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和崔颢的《黄鹤楼》等诗尤为喜欢,百读不厌,还让儿时的父亲背诵。祖父在文酒之会时,常铺开宣纸,笔走龙蛇,几幅大字,常常爆出一片喝彩之声。有眼力的客人,不等墨迹干掉,便争相收藏他的墨宝。

吴贻芳生于光绪十九年(1893)一月二十六日,按哥姐的“贻”字排序,父亲吴守训给她起名贻芳。因为出生时间在冬季,祖母便昵称她冬儿。她很爱这具有像征性的名字,长大后便用冬生为号,并流行于世。

吴贻芳出生时祖父已故去八年,祖孙二人没有见过面。有关祖父的事情,除祖母告诉她之外,大多是她从读祖父留下的诗集《吟陆诗草》《沤锛罗花诗稿》和《礼园诗遗诗》等著作中得知的。

随着吴贻芳渐渐长大,她对祖父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从祖母的讲述中她得知祖父在买下这幢寓舍十八年之后,因工作和诗文创作思虑过度,才患病离世。那年他还不满四十岁,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祖父的溘然长逝,不仅给祖母和年幼的父亲带来莫大的不幸,也让他的同僚甚为惋惜和同情。

祖父本名吴宝俭,字礼园,生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祖籍安徽休宁,生于江苏泰兴,是曾祖父吴存义继室汪氏夫人的第三子。祖父生前嘱咐祖母,死后将他运回泰兴故土安葬。这便成了祖母的使命与担当。因祖父死时正值酷暑七月,只得入殓将遗体放到寺庙里暂存。第二年秋冬时节,祖母便带着父亲吴守训从武昌顾船东下,扶柩回到故里,将祖父吴宝俭葬于泰兴城的“东门外姚家庄之原”。下葬时有文记载:“石马衔悲,霜禽含惨,孝泉流而不涸,风树响而如泣”。

直到这时,祖父才算是入土为安,这也了却了祖母一桩心事。

这一年是光绪十三年(1887),适逢晚清史学研究者、诗人和散文家朱铭盘(1852—1893)在家为继母蔡氏丁忧,祖母便请他为祖父写了讣告和《清故署荆门知州、知府用、湖北候补同知吴君志》,以此秉告亲朋乡邻。志文中写道:

君幼挺殊姿,综世典文诗赋颂,尤所精畅。少侍厥考有声(中举),辈下周揽,滇侥衍历(随其父宦云南)。二浙巨儒,承风彦士,接履先遭父丧(同治七年1868),有绝水之痛。既愤兄仇,无反兵之志。以郎中改官同知,分隶湖北,时逾星纪(岁末年初),凡一权荆门州。三管厘务,奸豪亡去,商贾从市。于是湖广总督卞公、湖北巡抚彭公荐君廉能,有诏补同知(从六品),后以知府(正五品)用,嘉其材也。

朱铭盘从三个方面概括了吴宝俭少年早慧、性格特征和从政经历。朱铭盘早年困守泰兴,曾得到吴宝俭的帮助和举荐。

朱铭盘是吴宝俭泰兴同乡,二十一岁中秀才,因父亲亡故,家道中落,无以继学;经吴宝俭推荐,到扬州两淮盐运使方浚颐帐下,开始了他的幕府生涯。后来方浚颐在吴长庆帐下时,因受李鸿章、袁世凯的排挤而客死旅顺。之后,朱铭盘与张骞等南归。后来朱铭盘重回旅顺军营,在张光前提督下效力,后被保举为候补知府。

朱铭盘在“志”的标题中“署荆门知州、知府用、湖北候补同知”之说,经查湖北省志和荆门州志得知,吴宝俭由京城外放荆门州任职,实际并无到任,荆门州也未有此记载。荆门州是清廷的直隶州,领当阳、远安二县。实际上,清廷也未直接管理荆门州,而是交给湖北省代管,而湖北省又放到巡抚下面的布政使司(管钱粮)管理。这样一来,吴宝俭到湖北后并未下到荆门州任职,而是留在了布政使司任事,朱铭盘说的几个头衔,当为吴宝俭的职级待遇。这样,湖北省既不违背清廷原来“改官同知”“权荆门州”的任命,又给吴宝俭做了恰当的安排。

志文中讲“既愤兄仇,无反兵之志”一说,大约是说那时泰兴一带捻军活动正盛,兄弟对此意见不一,哥哥“无反兵之志”,由此结下冤恨。按现在的说法,似乎是一种政治理念上的分歧。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从吴贻芳的曾祖父吴存义的《行状》中可以得知,吴存义一生有过两次婚姻,原配李氏生前育有一子,名宝慈,她病逝后吴存义的继配汪氏,又生了宝清、宝俭、宝让三子,但在《吴公行状》中竟未出现三子吴宝俭的名字,把四子宝让直接写成三子,可见兄弟之间结冤之深。后经查泰兴县志,吴宝俭是吴存义的三子确凿无疑。

祖母爱回忆往事。她对孙女吴贻芳说,埋葬了你祖父回来,你父亲上了两年县学,还是没有考上举人。我一人孤守偌大房子,寂寞冷清,于是在亲友们的帮助下,给你的父母成了婚。第二年生了你的姐姐贻芬,家中才添了些生气。又过了两年,你哥哥贻榘降生了,那些如影随形的孤独,才风一样散去。

贻芳小时候跟祖母住在一起,她爱吃甜食,祖母就差人“摇划子”(武昌青山人架的小船)过江,到汉正街“汪玉霞”老店为她买回甜点。每到这时,吴贻芳高兴得手舞足蹈,围着祖母转。祖母也借机教会了她唱歌谣和猜迷语。《燕檐歌》就是她跟祖母学会的第一支儿歌:

檐燕檐燕,别来又一年。

你的旧门户,零落不完全。

快去衔泥,快去衔泥,

修补趁晴天,修补趁晴天。

小贻芳每唱完一支歌,祖母就奖给她一块糖果。

猜谜语也是这样学会的。祖母的谜语是:

象牙罐,紫檀盖,里面坐了棵小白菜。

谜底祖母保密,不告诉她。她猜不出的时候,祖母便不给糖吃。武汉多湖,湖里种了很多莲藕,收下的莲子便成了清心去火的饮食佳品,也是武昌人平时做粥必放的一种食品,起药食同源之效。小贻芳实在猜不出的时候,祖母便从瓷罐里取出一粒洁白莲子给她看,最后在祖母的暗示下她终于猜出了莲子的谜底。祖母便是用这种方法,开启了吴贻芳的启蒙之路。

祖母还告诉吴贻芳,汉正街汪家和咱们吴家祖上都是安徽休宁人。他们从乾隆年间到汉口做生意,已经历了几代人。咱们的高祖吴士珪嘉庆初年因怕受白莲教伤害,才从休宁千里跋涉迁到靖江,当年那里是海滩水网地带,清代官府作养马之地,吴家祖上生活好一些的时候,又辗转迁到泰兴城里,你的曾祖父吴存义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祖母又说,如今我们家和汪家都成了天涯沦落人,却在武汉又碰到一起。他家做的酥糖、碱饼、酥京果,颜色黄润,香气扑鼻,食之清脆爽口,不粘牙。休宁人的技艺,让我们在远离故土的武汉,又吃到了纯正的家乡味道。每到年节的时候,你的祖父便带上你的父亲搭船过江,到汉正街汪家老店去选购食品,以便在春节期间招待他的同僚好友。你的祖父不仅公办的好,诗也写的好。客人们吃着休宁甜点,品着休宁产的松萝茶,你的祖父聊到酣畅之时,还能随口吟出松萝茶的诗作。他说松萝茶的味道胜过杭州的龙井,二百年前就传到了英国,英国人吃下午茶的习惯,便是由松萝茶开始的。你祖父思维敏捷,常常博得客人们的阵阵掌声。后来他把那些诗作,也收进他诗集里。

《吴君志》中还写到吴宝俭的为人和他的病逝,字里行间,尽是惋惜:

君匮于资产,尤好施与亲戚,待其举火,友朋昂其存活。论文辞之美,则驾曹刘言政术之良则,经纶豹产,不幸奄疾,以光绪十三年(1886)七月壬子卒于武昌寓舍,春秋四十。呜呼,痛哉!

吴宝俭才思敏捷,作品数量之多,在晚清诗坛是出了名的。从以上描述看,他的英年早逝,与诗的发力过重,不无关系。

武汉夏天的炎热,列南京、重庆等全国三大火炉之首。加之白天青蝇捣乱,夜晚蚊虫叮咬,尤其是黄昏之时,暑热难耐,人们饭后拿一把蒲扇和一张竹席到街上过夜,成了那个年代武汉人特有的习惯。据说有的男女晚上起来小解,由于稀里糊涂的,常常发生睡到别人家的席上的事情,弄出许多笑话。

吴贻芳的家是独门大院,用不着去上街乘凉,日落时分在院子里洒上些水,晚饭后比白天凉快了许多,一家人铺上竹席,撑开竹床,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喝着茶水,听父亲吴守训讲武汉的见闻。

母亲朱诗阁的家在杭州,她常用杭州话为孩子们唱家乡的童谣。

尤其是她唱的那支《星星谣》,曾使童年的吴贻芳惊恐不已:

一颗星,葛伦登;

两颗星,嫁油瓶。

油瓶漏,去炒豆;

豆子香,嫁麻郎。

麻郎麻,嫁黄瓜;

黄瓜黄,给冬儿

嫁只大灰狼……

小贻芳听了,吓得大哭不止。

祖母在一旁听了,赶紧用泰兴话哄劝说:“伢儿不哭,格个(这是)给你说笑话。等你长大了,一定给你嫁个好男将(好丈夫)。”

哥哥贻榘听后也笑了起来。他学着祖母的样子劝妹妹说:“那杲昃(东西)到家来相亲,哥哥一拳就将它打跑。”

母亲见小贻芳被吓哭的样子也自我批评说:“妈妈也勿晓得脚深脚浅,以后伊格不给你再念这个坏童谣了。”

小贻芳这才破涕为笑。

户部巷是武昌有名的小吃一条街,是吃早点的好去处。祖母告诉吴贻芳,从你祖父到武昌开始,就带着一家人到那里“过早”。“过早”是当地人的一种习称,即吃早餐的之意。那里有许多有名的小吃:有糊汤粉、面窝、鱼丸、稀饭、牛肉面粉等。因为离祖父供职的藩司衙门(布政使司)和家都很近,吴贻芳长大后,父亲吴守训也常带兄妹几个去那里“过早”。这在她印象里,是一桩抹不去的记忆。一九三八年,金女大部分师生一度在这里办学,她还和几位教授到那里吃过早餐。那时,户部巷的小吃比她儿时的品种更丰富了,又增加了荆楚汤包、石记热干面、真味豆皮等。尤其是荆楚汤包,可以和南京的汤包比美,热干面更是武汉人的一种创造,在全国独一无二,也为这些从南京来的师生称道。

然而,武昌也是吴贻芳的伤心地,由于父亲在(湖北省)牙厘局供职时的不慎,受局长指使缠上了一桩躲不开的经济官司。父亲为了自尊,同时也为证明自己清白,竟然走上了人生绝路,借去湖南之机跳江而亡。

时在苏州求学的吴贻芳姐妹,得到消息后急忙赶到家里。在二姨父陈叔通的帮助下,变卖家产,还清了大部分债务,一家人怀着悲痛的心情从此永远离开了武昌这个伤心的地方。

许多年后,吴贻芳每忆起童年时光,忆起祖父为一家人购置的那座“寓舍”,心中总会漾起一种柔情,那些儿时的温暖与美好,如隔山灯火,在她心灵深处闪着醉人的光。那光,也闪动着霓虹的颜色,裹挟着一种平和与安宁,镀亮了吴贻芳少女时代的温馨。

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家人与武昌的伤别后,这个王朝的大厦,竟然在一场革命的变革中,永远地倾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