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正月,弘一法师在厦门佛教养正院中为诸学僧作了一次题为《最后之忏悔》的讲演。大师的忏悔,读来让人触目惊心:
我常自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像不是,因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伤尽了吗?好像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在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聩糊涂,一天比一天利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我自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个也无须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尤其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诸位应当还记得吧。可是到了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几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又到惠安到厦门到漳州,都是继续前稿:除了利养,还是名闻,除了名闻还是利养。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虽在瑞竹岩住了两月,稍少闲静,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识,受了许多的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只谢绝宴会,就算了结了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的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将“法师”、“老法师”、“律师”等名目,一概取消,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孑然一身,遂我初服。这个或者也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弘一法师何以如此苛重地自责忏悔?
以弘一法师心性之高,他对自身的所作所为会时时感到与目标相去太远,自然而然地便生出无限的自责来了。他总是渴望隐入一隅,超然于时世之外,静静地研读佛典,证悟佛法,但佛教的悲行愿智,弘法利生的悲悯情怀,又让他不得不时时中断研读佛典,做入世的事业。矛盾的心境下,自然常起忏悔意绪。
再看弘一法师在《最后之忏悔》讲演结束时,给学僧们临别赠言的古诗:
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除了忏悔自责之外,大师的文字也传达出一个信息,即世间事难免遗憾缺陷,弘一法师业已完成一轮弘法讲学,将要再一次息影息心。
是月,法师致信李芳远,表示:“自明日起,当即遵命,闭门静修,屏弃一切。”
1939年2月28日,经性愿法师推荐,应林奉若居士之请,弘一法师果然隐入永春蓬壶山中的普济寺。直至第二年的10月初9,整整572天,弘一法师在蓬壶山顶的茅棚小屋里安心静修、潜心著述,先后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和《护生画续集》等多种著作。
弘一法师为自己的居室题名“十利律院”,并书一联“闭门思过,依教观心”,以激励自己精勤修学。此间各方信件一概原封退回(极重要者由性常法师代为拆阅回复),亦不接待任何人的来访。
11月1日(农历9月20日),系弘一大师60寿辰,大师约四位法师在普济寺晤谈,中午请普济寺诸僧共食寿面。澳门《觉音》月刊、上海的《佛学》半月刊,均出版专辑为大师祝寿。丰子恺为向大师祝寿,特绘制60幅护生画,大师收到后欣然为之题词,并作跋:“余以衰病,勉力书写,聊存纪念可耳。”后将画槁交上海佛学书局的李圆净居士,准备出版《护生画集续集》。
是间,各方人士纷纷赋诗著文为弘一大师祝寿。马一浮诗云:
世寿迅如朝露,蜡高不涉春秋。
宝掌千年犹驻,赵州百岁能留。
遍界何曾相隔,时寒珍重调柔。
深入慈心三昧,红戈化尽戈矛。
柳亚子诗云:
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
大雄大无畏,迹异心岂殊。
闭关谢尘网,君意嫌消极。
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
是间,已移居菲律宾之性愿法师,在新加坡弘法之广洽法师等,筹资再版《金刚经》《九华垂迹图》,以为大师祝寿。
广洽法师特意请时在新加坡举办画展的徐悲鸿,为弘一法师造油画像。8年之后,徐悲鸿依然不能忘怀,特意为油画书写题记:
早岁识陈君师曾,闻知弘一大师之为人,心窃慕之。顾我之所以慕师者,正从师今日视若敝屐之书之画也。悲鸿不佞,直至今日尚沉湎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于五六年前,且恳知友丐师书法。钝根之人日以惑溺,愧于师书中启示未能领悟。民国二十八年夏,广洽法师以纪念弘一师诞辰,属为造象,欣然从命。就吾所能,竭吾驽钝,于师不知不觉之中,以答师之惟一因缘,良自庆幸;所愧即此自度微末之艺,尚未能以全力诣其极也。三十六年初秋悲鸿重为补书于北平寓斋。
弘一法师俗世时的浙一师弟子潘天寿一度因为烦恼,想随弘一法师出家为僧,特意找到弘一法师门上。弘一法师觉得弟子尘缘未了,便劝他:“你以为佛门是个清静地方,如果把握不住的话,照样有烦恼。”潘天寿思虑良久,终于信了弘一法师的话,打消了出家的念头。
佛度有缘之人。假如弘一法师答应了弟子潘天寿的请求,也许寺庙里会多一个不安分的和尚,而中国画坛就少了一个国画大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