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弘一法师依然不停地奔波于泉州城市、乡间,为僧俗民众开示讲法,证授皈依。直至这年农历12月18日,再次病卧不起,弘一法师方才云栖泉州草庵。
弘一法师这次身患“风湿性溃疡”,病势凶猛,不几日便手足肿烂,高烧昏迷,生命出现危象。对此恶疾,弘一法师自知体弱,心地反而一片平和,专意诵佛,并向传贯法师交代遗嘱:
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
不由想起,弘一法师当初在永嘉的病中,要求死后弃入瓯江,以结水族之缘。
人谁无死?生命的开始,便是死亡的起步,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弘一法师,前此是才子超拔,人间的种种风景,入眼入心,自然会有特异于世人的看法和作为;后来皈依佛门,已经看清了生死的真相,生死原来不过是时空里的幻相而已。
一个多月以后,已经是农历1936年正月中,弘一法师的病状竟然日渐减轻,可以勉强扶杖步行,随即转入厦门就医,再历百日,方才渐渐痊愈。
还在草庵的卧病之中,广恰法师前来探病,弘一法师却对弟子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念佛没念佛。这是南山律师的警策,向后当拒绝一切,闭关编述南山律书,以至成功。”
在佛教养院,弘一法师面对年轻学僧,与大家探讨惜福、习劳、持戒和自尊。弘一法师从自己的经历说起,告诉学僧们惜福应从惜物做起。
当年在俗时,弘一法师家岂止是万贯家产,但哪怕是一粒米,一张寸把长的纸条,兄长和母亲也告诫他不能随意糟蹋。弘一法师直说到自己生活的俭朴:
诸位请看我脚上穿的一双黄鞋子,还是一九二○年在杭州时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给我的。又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间里来看看,我的棉被面子,还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伞,也是一九一一年买的。这些东西,即使有破烂的地方,请人用针线缝缝,仍旧同新的一样了。简直可尽我形寿受用着哩!不过,我所穿的小衫裤和罗汉草鞋一类的东西,却须五六年一换,除此以外,一切衣物,大都是在家时候或是初出家时候制的。从前常有人送我好的衣服或别的珍贵之物,但我大半都转送别人。因我知道我的福薄,好的东西是没有胆量受用的。又如吃东西,只生病时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从不敢随便乱买好的东西吃。
这年农历4月,弘一法师大病痊愈,开始一个月的讲授南山律学。弘一法师特别要求打开讲堂的大门,以便各界人士都有机会听讲。5月,移锡鼓浪屿日光岩,写下华严偈句联:
能于众生施无畏,普使世间得大明。
次月,移居鼓浪屿日光岩闭关静修,在此完成《道宣律师年谱》及《修学的遗事》。
强撑病体,口不停颂,手不停写。这就是弘一法师,济世利生,弘律传道,已经成为他生命的自觉。
夏时,在日光岩,弘一法师认识少年李芳远。李芳远以几株水仙相赠,从此,一老一少,结为忘年交,成就一段美妙的佳话,犹如水仙一般的高洁芬芳。
李少年早慧,诗书俱佳,深得弘一大师喜爱。李芳远在大师圆寂后,陆续编印了《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文钞》、《晚晴山房书简》等书,以纪念弘一大师。
1936年12月31日,著名文学家郁达夫专程由神户来日光岩拜访弘一大师。此次,僧俗之间并无多少共同的话题,弘一法师除了拱手致意,略事寒暄,并无多言。临行,弘一法师以《佛法导论》和《寒笳集》等书相赠。郁达夫回到福州后,即吟成一律: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来有意访高僧。
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
学士清平弹别调,道宗宏议薄飞升。
中年亦具逃禅意,两事何周割未能。
智者仁者相见,往往并不在于语言的交流。郁达夫在诗中对弘一法师充满景仰之情。
在郁达夫来访过后,厦门大学想请弘一法师去讲学,弘一婉拒后告诉弟子:“生平对官及大有名称之人,并不敢共其热闹亲好,怕陷入名闻利养,又防于外人讥我是趋名利。”
远离尘嚣、清心净修,不肯随附权贵和名流,这也是弘一法师一贯的品格。
1937年农历2月16日,弘一法师在养正院中做了一次“南闽十年之梦影”的演讲,回述了自己到闽南的过程及这十年来在闽南各地弘法的经历,由高文显记录,刊于《佛教公论》第九期。演讲的后半段,法师特别提到了在惠安弘法时生的这场大病,说是自己一生中的大纪念。
法师的床头有一只病卧草庵之时用过的钟,比起其他的钟来总要慢上两刻,法师由此解释说:“因为我看到这个钟,就想到我在草庵生大病的情形了,往往使我发大惭愧,惭愧我德薄业重。我要自己时时发大惭愧,我总是故意地把钟改慢两刻,照草庵那钟的样子,不止当时如此,到现在还是如此,而且愿尽形寿,常常如此。”弘一法师在《南闽十年之梦影》里说道:
到今年一九三七年,我在闽南居住,算起来,首尾已是十年了。回想我在这十年之中,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却是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因此,近来我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开头都是“一”字,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
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虽然不完满,而我也不怎样地求他完满了!诸位要晓得: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善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一个人如果事情做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长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的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
就在1937年,相契的性愿法师、会泉法师准备赴菲律宾弘法传教,一直相随的学律弟子广恰法师也要南下新加坡。弘一法师一直病弱不堪,心境时阴时晴,这一来便更加落寞了。
是早有意愿?还是相知同修的影响?弘一法师竟再一次产生了赴南洋的冲动。正在这时,青岛湛山寺住持倓虚上人请弘一法师前往弘律,南洋之行遂罢。
行前的4月,厦门市政府为举办第一届运动会,请弘一法师写大会会歌。其时,弘一法师正在习静养病,而且这类世俗活动他一向不感兴趣。但是,这一回,弘一法师却一反常态,热情地答应了。
弘一法师大约是想起了年初街头听见吹奏日本国歌的情景。当时给弘一法师的刺激颇大,回山之后,特意记在给高文显居士的短简里:
昨日出外见闻者三事:
一、余买价值一元余之橡皮鞋一双,店员仅索价七角。
二、在马路中闻有人吹口琴,其曲为日本国歌。
三、归途凄风寒雨。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内涵却极为丰富。时当中日战争一触即发之际,竟然不知国难在即,以奏敌国的国歌为娱!国人沉醉如斯!国何以堪?族何以堪?弘一法师孤独地穿行在凄风寒雨里,不禁心寒不已。
当此国难即将来临之际,必须唤醒国民沉睡的心,激发起民众的爱国热情。想到这里,弘一法师不由地心潮激**,思绪万千,一首气势磅礴的歌词从心里如泉迸出:
禾山苍苍,鹭水****,国旗遍飘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你看那,外来敌,多么狓猖!请大家想想,请大家想想,切莫再彷徨。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之下,把国事担当。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
这早已经不再是运动会会歌?已经是一首激励健儿报国杀敌的军歌!其间奔流的**,让人禁不住想起那个高吟“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亦断头”的青年。如今,虽已苍苍老矣,但那一腔的血依然滚热。
青岛湛山寺方丈倓虚和尚是一位佛教学者兼教育家,先后兴办过11家佛学院。他素来敬仰弘一法师的修为,于1937年农历3月特派书记僧往厦门恭请法师到青岛讲律弘法。4月初,法师率传贯、任开、圆拙前往青岛。
云落湛山,弘一法师那简破的行李,一下子便打动了每一个在场的人。倓虚法师在《影尘回忆录》里,专门记录了弘一法师的行李:
别人都带好些东西,条包,箱子,网篮,在客堂门口摆了一大堆。弘老只带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绳扎着口,里面一件破海青,破裤褂,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把破雨伞,上面缠好些铁条,看样子已用很多的年了。另外一个小四方竹提盒,里面有些破报纸,还有几本关于律学的书。听说有少许盘费钱,学生给存着。
弘一法师从大病里脱出时间不长,身体虚弱。倓虚长老想为弘一法师改善一下伙食,考虑到弘一法师持戒极严,不敢备什么好饭菜,只是吩咐送四个菜到弘一法师的寮房里。没想到,弘一法师一点都没有动。第二次预备次一点的,弘一法师仍然未动。第三次送去两个菜,弘一法师还是不吃。最后盛去一碗大众菜,弘一法师在问清之后,才满心喜悦地吃起来。
弘一法师在湛山寺主要讲的是南山律,《随机羯磨》和《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这两部律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一直都是湛山寺僧众习律的常课。
法师首讲题目是“律己”和“息谤”,即学戒律者须要律己不要律人,受了诽谤之类的污染无需辩解,若是白纸上染污,不动则不侵,越擦越脏。这便是法师的品格,也一如法师往昔育人,从不责罚,只是谴责自己为师无力;或者是有人微词也从不辩解,自顾严律修为而清者无浊。
湛山弘律一经传开,相识的,不相识的,远至西安、沈阳、山西、营口的学僧,一时纷纷前来湛山寺就弘一法师学律。苏州的妙莲法师,特意从灵岩山赶到湛山来学律,并一直追随法师至圆寂,成为弘一法师的侍侣,直至弘一法师人间最后的托付人。
时有东北海军代总司令、青岛市长沈鸿烈,想见弘一法师一面,弘一法师以已经午睡相拒。翌日,沈在湛山寺请客,想请弘一法师坐主席,但弘一法师只让人带了宋人一偈赠与沈鸿烈:
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杖又思维。
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宴中甚不宜。
沈鸿烈自然闷闷不乐,宴毕怏怏而去,但从此却对弘一法师的人品更加敬服。而那些年轻人,甚至是平常的学生,谁去谁见,你给弘一法师磕一个头,弘一法师照样磕一个头还给你。
倓虚长老和火头僧的记述里,都有弘一法师喜欢一个人独自去海边看海的细节。倓虚长老的《影尘回忆录》记得更细:
在院子里两下走对头的时候,他很快的躲开,避免和人见面谈话。每天要出山门,经后山,到前海沿,站在水边的礁石上了望,碧绿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这种地方,轻易没人去,情景显得很孤寂。好静的人,会艺术的人,大概都喜欢找这种地方闲待着。
倓虚长老是一位得道高僧,在他的眼里,弘一法师似乎仍然是一个艺术家,但倓虚长老似乎还没有说尽。
弘一法师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海,除了海边孤寂的情景可以让人心清凉之外,是否在雪白的浪花里寄托了渺茫的怀想?因为,浪花的尽处,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宅院;因为,浪花的远处,遥遥的岛国,有一缕难尽的牵挂。
自律极严的弘一法师,常常处于自警自责之中。弘一法师至情至性,自然会对大海那边的亲人怀有深深浅浅的歉意,只是这歉意常常让佛声梵香冲淡,唯有存着这份歉意,才是真佛子,真律师。心底的隐痛,总是难以为外人道,于是,只有面朝大海,遥寄怀想。
秋风时起,雁羽南归。弘一法师此行弘律已经完成,便向倓虚长老辞行,并且再次相约:不许预备盘川钱,不许备斋饯行,不许派人去送,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
临行,弘一法师不停地写字,以书法结缘。湛山寺的每一位僧人,都得到了一幅“以戒为师”的条幅。寺外的人们,也都纷纷前来求字,弘一法师不忍拒绝,最后竟然写到双臂麻木,手指疼痛,仍然笔不停挥。
行前几日,弘一法师为大众作最后的开示,火头僧记之颇为生动感人:
他老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老反沉默不言了,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为答谢梦参法师的迎请护法之劳,法师特别拿上等的玉版宣纸写了一卷40多页厚的《华严经净行品》,可谓珍逾拱璧。
分别在即,弘一法师对倓虚长老说:“老法师!我这次走后,今生不能再来,将来同登西方极乐世界再见吧!”
以倓虚长老的修为,听了这样的话语,仍然不免怅然若失,他在后来的回忆里写到:
走后我到他寮房去看,屋子里东西安置得很次序,里外都打扫特别干净!桌上一个铜香炉,烧三枝名贵长香,空气很静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向往着古今的大德,嗅着余留的馨香。